天显元年五月十五,南京幽州的“临潢书院”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耶律倍望着院外扬起的尘埃,听见契丹士兵用皮鞭抽打汉民的声音,手中的《贞观政要》不禁攥出褶皱——那是他从渤海故地带来的孤本,书页间还夹着母亲临终前送的东珠。
“大人,契丹铁林军己封锁书院周边,”高永昌握着刀柄,指节发白,“他们说要查‘谋反证据’,怕是冲着您的藏书来的。”
耶律倍望向藏书阁的方向,那里珍藏着他二十年来搜集的汉籍、渤海文书和西域典籍,足足十万卷。他想起父亲阿保机曾说“汉人以书载道,契丹以刀辟路”,此刻却觉得这道与路,都在德光的铁骑下支离破碎。
“让弟兄们守住藏书阁,”他将书塞进墙内暗格,“若德光想焚书,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未时三刻,耶律德光在耶律虎古的陪同下踏入书院。他身着汉式锦袍,却在领口绣着狼头,腰间金龊箭随着步伐轻晃,宛如一条吐信的毒蛇。
“皇兄果然雅兴,”他扫过院中碑林,指尖停在一块刻着《兰亭序》的石碑上,“在契丹的土地上,建汉人的书院,读汉人的圣贤书——皇兄这是想做孔夫子的门生?”
耶律倍注意到德光袖口露出的渤海刺绣碎片,那是从东丹遗民服饰上剥下来的。他压制住怒火,躬身道:“陛下曾说‘五京制下皆子民’,子民读什么书,难道还要过问?”
德光冷笑,忽然抽出金龊箭指向藏书阁:“若读的是‘谋反书’,自然要过问。来人,给朕搜!”
话音未落,铁林军如潮水般涌入藏书阁。耶律倍听见书页撕裂的声音、瓷器破碎的声音,还有汉臣儒生的惊呼。一名士兵抱着一摞书走过,他瞥见书脊上的“山”字标记——那是他命人秘密整理的东丹文献。
“陛下请看!”耶律虎古捧着一本《东丹国志》冲出,“这书里竟将契丹称‘蛮夷’,还详述上京布防!”
德光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契丹八部,皆渤海故属”的记载上,脸色瞬间铁青。他望向耶律倍,后者的眼中没有慌乱,只有令人心悸的平静。
“皇兄真是好胆量,”德光将书掷在地上,“私藏禁书,意图谋反——你说,该当何罪?”
书院内一片死寂。耶律倍弯腰捡起书,指尖抚过被德光踩皱的书页:“这是渤海老臣写的《国史》,记载的不过是事实。陛下若怕人知道契丹曾依附渤海,大可将天下人都变成瞎子聋子。”
德光的手按上金龊箭,却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属珊军统领耶律屋质策马而至,呈上一封密信:“太后口谕:藏书之事,需从长计议。”
德光皱眉,他知道这是母亲在警告他不要操之过急。但当他看见藏书阁内露出的汉式藻井彩绘,想起冯道等汉臣对耶律倍的推崇,心中的猜忌更盛。
“先将书院封禁,”他挥手示意,“所有书籍造册登记,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翻阅!”
耶律倍望着铁林军贴上封条,忽然想起在燕京时,韩延徽曾说“书籍是文明的火种”。此刻,这火种正在他眼前被一一掐灭,而他却无能为力。
是夜,应天太后宫的鎏金帐内,述律平转动着断腕上的银护腕,听耶律屋质汇报查抄详情。当听到“发现《东丹国志》及渤海舆图”时,护腕上的狼头纹饰在烛火下投出狰狞的阴影。
“德光太急躁了,”她的精铁假肢敲打着羊皮地图,“耶律倍在汉臣中素有贤名,此时焚书只会让儒生离心。”
“可那些书里确实有反契丹的内容,”耶律屋质道,“尤其是《华夷辨》,竟说‘胡虏无百年之运’......”
“放屁!”述律平拍案而起,“阿保机若在,早把写这话的人挫骨扬灰!”她忽然抓起案头的《契丹大字教程》,“但德光忘了,我们需要汉人治农治铁,却不能让他们的书乱了契丹的人心。”
耶律屋质低头不语,他知道太后对汉文化的态度向来矛盾——既想用汉制强兵,又怕汉学腐蚀契丹的尚武精神。
“传我命令,”述律平放缓语气,“让德光把书运至上京,由属珊军严加看管。至于耶律倍......”她顿了顿,“派人送去两箱契丹文《太祖实录》,让他‘好好学习祖宗基业’。”
三日后,幽州城下起细雨。耶律倍站在书院门口,看着满载书籍的车队向北而去。每辆车都用契丹狼头旗覆盖,却在车轮处露出汉籍的边角,宛如被捆绑的囚徒。
高永昌递来一件斗笠:“大人,女真使者传来消息,完颜阿骨打己在黄龙府备好船只......”
“再等等,”耶律倍望着车队消失在雨幕中,“德光夺走我的书,却夺不走书中的道。只要汉人还在,儒生还在,这些文字就会像野草一样,在任何土地上生长。”
他转身走进书院,在空荡荡的藏书阁内坐下。雨水从瓦缝滴落,打湿了地面的《诗经》残页。他拾起一片,上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字迹模糊,却依然能辨。
“大人!”一名汉臣儒生闯入,怀里抱着几卷书,“这是从地道里抢出来的,有《九章算术》《千金方》......”
耶律倍看着儒生们沾满泥浆的衣袍,忽然想起在渤海时,父亲带他参观汉城冶铁坊的场景。那时阿保机说:“汉人有句话叫‘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契丹要做的,是让黄金屋为我所用,却不让汉人住进咱们的毡帐。”
“把书藏到长白山的密洞里,”他轻声道,“告诉儒生们,即日起改称‘山林书院’,以打猎之名聚学。”
儒生们领命而去,耶律倍却在残页上写下“野火烧不尽”五字。他知道,德光的查抄只会让更多人看清契丹的暴虐,而他,终将成为连接胡汉文明的桥梁——哪怕这桥要穿过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上京的“知书阁”内,德光望着堆积如山的书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随手翻开一本《资治通鉴》,目光落在“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的记载上,不禁攥紧书页。
“元帅,”韩延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些书若妥善保管,可助我朝研习汉制;若肆意焚烧,只会让汉人寒心。”
德光转身,看见韩延徽腰间挂着契丹狼头符,却穿着汉式圆领袍。这种矛盾的装束,恰如他此刻的心境——想成为汉人的皇帝,却摆脱不了草原的血统。
“你说,”他指着《资治通鉴》,“汉人真的视我们为禽兽?”
韩延徽沉默片刻,答道:“汉人典籍中多有偏见,但其中治国之策、民生之术,确有可取之处。当年太祖皇帝建汉城、创文字,便是取其精华。”
德光的目光落在韩延徽身后的契丹武士身上,他们正用马刀挑着《论语》嬉戏。他忽然想起耶律倍在书院说的“大山压小山”,终于明白兄长为何如此执着于藏书——那是在为东丹国保留文明的火种,为胡汉融合埋下伏笔。
“传朕命令,”他深呼吸,“知书阁设南北两库,南库存汉籍,北库存契丹文典籍,命汉臣与契丹学士共同校勘。”
韩延徽眼中闪过惊讶:“元帅是说......”
“朕要让契丹人知道,”德光拿起金龊箭,在《资治通鉴》扉页刻下狼头标记,“我们既能用刀征服汉地,也能用书治理汉民。耶律倍想做的事,朕一样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韩延徽叩首退下,心中却满是忧虑。他知道,德光的转变未必是出于对汉文化的认同,更可能是为了巩固权力。但无论如何,这些书籍得以保存,便是文明的胜利。
是夜,耶律倍在“望海楼”收到密报:德光在上京设立知书阁,保留汉籍。他望着手中的渤海玉灯,灯影在墙上投出“山”字阴影,忽然轻笑出声。
“高永昌,”他道,“准备船只吧。德光想学我保书,却不知真正的藏书之处,不在楼阁,而在人心。”
高永昌不解:“大人为何突然决定南下?”
“因为德光己经开始害怕,”耶律倍望着南方的夜空,“他害怕自己治不了汉地,害怕契丹贵族反对汉化,更害怕我振臂一呼,汉臣儒生群起响应。”他摸出怀中的海东青玉佩,“现在,是该让他看看,没有了书籍,我还有更锋利的武器——那就是天下民心。”
五月廿八,幽州港的渔船中,耶律倍换上汉商服饰,怀里藏着几卷缩印的《农政全书》。高永昌扶他上船时,忽然指着远处的浓烟:“大人,临潢书院起火了!”
耶律倍转身,看见书院方向火光冲天,浓烟中隐约可见契丹文“焚”字旗。他知道,这是德光在向他示威,也是在向汉臣宣告契丹的权威。
“别回头,”他低声道,“火越旺,种子就越容易发芽。”
船缓缓离岸,耶律倍望着幽州城墙上的狼头旗,想起冯道在密信中写的“中原将乱,望君珍重”。他摸出袖中的渤海毛笔,在船舷写下“忍把浮名换浅斟低唱”——这是借用汉臣柳永的词,却改了几个字,以表心迹。
与此同时,上京的知书阁内,德光正在检视新到的书籍。他翻开一本《契丹-汉文对照字典》,看见编者竟是耶律倍的旧部,不禁冷笑。忽然,他发现书中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渤海文写着“山不可移,水不可断”。
德光攥紧纸条,指甲刺破掌心。他知道,耶律倍己经逃走,带着他的理想和藏书,投向了汉地的怀抱。但他不会认输,因为他有德光的方式——用铁与血,在汉地刻下契丹的印记。
“传朕命令,”他对着夜色低语,“铁林军即日起南下,目标后唐洛阳——朕要让耶律倍看看,没有了东丹的山,他在汉地只是无根的草。”
月光洒在知书阁的狼头旗上,与远处的火光交相辉映。这一夜,契丹的铁骑在草原上集结,汉地的儒生在山林中诵经,而耶律倍的船只,正朝着南方的海域,缓缓驶入更深的夜色。
藏书危机虽暂告一段落,却在胡汉双方心中埋下了更深的种子。一边是试图以书籍融合文明的理想,一边是用武力征服土地的现实,两种力量的碰撞,终将在中原大地上掀起更猛烈的风暴。而耶律倍,这个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的“人皇王”,也将在接下来的征程中,面临更艰难的抉择——是继续守护心中的文明火种,还是拿起武器,成为另一个德光?
雨又下了起来,打湿了知书阁的狼头旗,也打湿了远海上的船帆。在这个胡汉交织的乱世,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所有人都清楚,一场改变历史的风暴,正在暗中积蓄力量,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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