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元年三月初七,南京幽州的“临朔楼”上,铜制狼首烛台上跳跃的火焰,将耶律德光的影子投射在汉白玉砖墙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他盯着案头的请帖,上面“东丹王耶律倍亲启”的汉字被朱砂圈得通红,指腹着“宴”字的最后一捺,忽然冷笑出声——那是用耶律倍旧部的血写的。
“元帅,属珊军己在楼下布防。”耶律虎古的声音打断了德光的思绪,他的刀柄上还沾着昨夜处决汉臣的血,“太后说,若耶律倍敢带兵器上楼......”
“他不敢。”德光挥了挥手,目光落在楼外的桑干河上。河水初融,冰块撞击声宛如铁蹄踏碎薄冰,正如他此刻的心境——耶律倍在长白山与女真结盟的消息传来后,述律平连下三道密旨,命他趁兄长尚未坐大时除之。但他更想看看,那个曾被他视为“书呆子”的兄长,如今到底长了几颗牙。
酉时三刻,耶律倍的马车停在临朔楼下。他掀开帘子,看见楼檐下悬挂的契丹狼头旗与后唐朱雀旗并排飘动,心中涌起一阵荒诞感。亲卫高永昌按住剑柄:“大人,这楼里至少有三百铁林军,咱们带的人太少......”
“带再多也没用。”耶律倍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海东青短刀,刀刃上刻着渤海文“宁为玉碎”,“德光要杀我,何须在这宴会上?他是想让我看看,契丹的爪子己经插进了汉地的心脏。”他整理好契丹左衽长袍,却在领口露出一角渤海刺绣——那是故意给德光看的。
拾级而上时,耶律倍听见楼内传来《渤海乐》的曲调,却被契丹胡笳吹得支离破碎。推开殿门,只见德光身着汉式龙袍,却在腰间系着狼头皮带,膝上横放着阿保机的金龊箭,正用契丹语与汉臣冯道调笑。
“皇兄来了。”德光抬手示意,十二旒通天冠在烛火下折射出冷光,“快坐,这可是后唐宫宴的菜式,朕特意让厨子学的。”
耶律倍扫视席间:鹿肉蘸血肠是契丹旧俗,清蒸鲈鱼却配着汉地的姜醋。他注意到德光面前的酒樽是渤海国旧物,樽身上“山”字图腾被凿去, replaced with 狼头纹饰。
“谢陛下赐宴。”耶律倍故意用后唐官职称呼, seated himself opposite 德光,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金龊箭上——那是他十五岁时亲手为父亲打造的,如今却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剑。
酒过三巡,德光忽然击掌,八名契丹舞姬闯入殿内,她们身着汉式襦裙,却在袖口绣着海东青,腰间挂着狼头银铃。领舞的女子甩动水袖,露出臂上的刺青——那是东丹国灭亡时被烙下的“头下户”印记。
“皇兄在东丹时,最爱听渤海乐。”德光端起酒杯,“今日朕特意命人学了《薤露》,来,给人皇王助兴!”
乐声骤起,却是用契丹牛角号吹奏的,悲壮的曲调里夹杂着铁器摩擦声。耶律倍望着舞姬们僵硬的汉舞动作,想起当年在龙泉府,母亲戴着东珠冠听《望海曲》的场景。忽然,领子一个踉跄,露出裙角的渤海文刺绣——“还我河山”西字虽被划破,却依然清晰可辨。
“陛下谬赞,”耶律倍放下酒杯,“渤海乐需用靺鞨琴来弹,牛角号吹出来,倒像是狼在哭。”
德光的笑容凝固了。他盯着耶律倍胸前若隐若现的海东青玉佩,忽然伸手抓住对方手腕:“皇兄这玉佩,可是渤海老国王送的?听说他临终前,还把东丹国的‘山’字印玺交给了你?”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冯道低头盯着酒樽,看见自己颤抖的倒影;耶律虎古手按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耶律倍却轻轻掰开德光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山”字的骨牌,随手扔在酒桌上:“陛下说的可是这个?去年在辽东,被契丹士兵踩碎了。”
骨牌滚到德光脚边,被他用靴底碾成齑粉。德光忽然大笑:“皇兄果然健忘!当年在忽汗城,父皇把‘人皇王’金印交给你时,可是说过‘东丹乃朕之齐楚’——如今齐楚亡了,皇兄这‘王’字,怕不是要换成‘亡’字?”
耶律倍望着满地骨粉,想起母亲将东丹国玺投入火盆的场景。那时她流着泪说:“山可以被踏平,但根还在土里。”他忽然伸手蘸酒,在案几上写下“忍”字:“陛下说笑了,臣弟如今只是后唐的节度使参谋,哪敢称‘王’?”
德光的目光落在“忍”字上,想起探子回报耶律倍在长白山开垦农田的景象。他忽然抽出金龊箭,箭尖挑起耶律倍的衣袖,露出里面的渤海内衣:“好个‘节度使参谋’!穿胡服,藏渤海衣,皇兄这是想做双面人?”
殿外突然传来兵器碰撞声。高永昌撞开殿门,浑身是血:“大人!属珊军包围了临朔楼,他们说......”
“说什么?”德光挑眉,箭尖刺破耶律倍皮肤,渗出一滴黑血——果然有毒。
“说要拿大人的人头,去木叶山祭天!”高永昌挥刀砍向最近的契丹武士,却被耶律虎古挡住。
耶律倍望着黑血在锦袍上晕开,忽然明白德光为何敢孤身赴宴——毒酒早己备好,就算他今晚能活着离开,也活不过三日。他摸出怀中的解酒药,却在触到海东青玉佩时顿住了。不,不能这么死,东丹的种子还在长白山下等着他。
“陛下这是何意?”耶律倍按住伤口,“臣弟自问对契丹忠心耿耿,为何要置臣弟于死地?”
德光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慌乱:“忠心?你私通女真,私藏东丹兵器,还在幽州儒生中散布‘胡汉不两立’——这些,都是忠心?”他忽然将金龊箭插入酒樽,“不过朕念在兄弟一场,给你个机会——即日起交出海东青旗印,永居幽州,朕便饶你不死。”
海东青旗印,那是东丹遗民的精神象征。耶律倍想起长白山下,孩子们用海东青羽毛装饰帐篷的场景。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血沫:“陛下可知,海东青为什么能飞越渤海?因为它从不会被锁链困住。”
德光的瞳孔骤缩。他听见楼下传来女真号角声,那是完颜阿骨打的援兵到了。原来耶律倍早就算准了这场鸿门宴,用自己做诱饵,引他露出杀心,再借女真的手突围。
“带他走!”耶律倍对高永昌大喊,自己却被耶律虎古的刀架住脖子。千钧一发之际,冯道忽然扑倒酒樽,浓郁的酒香中混着一丝苦杏仁味——果然是毒酒。
“陛下,”冯道叩首流血,“人皇王若死,女真必联合汉人反叛,契丹将腹背受敌啊!”
德光望着冯道雪白的头发,想起母亲说过“汉人谋士的话要反着听”。但此刻女真骑兵己杀到楼下,他不得不权衡利弊。忽然,他抽出金龊箭,削断耶律倍一缕头发:“滚!带着你的海东青滚得越远越好——再让朕看见,定要你血债血偿!”
耶律倍捂着伤口退下,经过德光身边时,听见他用契丹语低语:“别以为逃到后唐就能活,李从珂的刀,比朕的箭更毒。”
是夜,耶律倍的车队在女真骑兵护送下离开幽州。他掀开窗帘,看见临朔楼上的烛火次第熄灭,宛如契丹在汉地的根基正在崩塌。高永昌递来解药:“大人,德光的箭上涂了狼毒,再晚一刻......”
“无妨。”耶律倍望着自己的血滴在车帘上,竟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色,“你看,连契丹的毒,都不敢要我的命。”他摸出德光削下的头发,混着自己的血缠在海东青玉佩上,“这是兄弟间的记号,下次再见,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与此同时,上京的应天太后宫内,述律平听完德光的密报,将金龊箭狠狠插在地图上的幽州位置。箭头穿过“山”字标记,正中耶律倍逃亡的路线:“你竟让他活着离开?”
“母后,”德光单膝跪地,“女真与汉人联军势大,若硬拼......”
“住口!”述律平的假肢碾碎案头的东丹国玺模型,“阿保机当年杀七部首领时,可曾怕过势大?你放走耶律倍,就是放虎归山!”她忽然抓起桌上的狼头杯砸向儿子,“明日就派属珊军追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德光望着碎成齑粉的玉杯,想起耶律倍临走时的眼神——那不是羊的恐惧,而是狼的隐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阿保机,学不会父亲的铁血果决。但没关系,他有德光的方式——比如,借后唐的刀,杀兄长的人。
三日后,洛阳皇宫的“武德殿”内,李从珂盯着耶律倍臂上的箭伤,忽然用契丹语问:“这是德光的金龊箭?”
“陛下明鉴。”耶律倍低头,“德光假意设宴,实则要取臣性命,幸得女真部相救......”
“女真?”李从珂挑眉,指尖划过案头的《幽州战报》,“朕听说,你在长白山和完颜阿骨打打得火热,怎么,想借女真的兵打回契丹?”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耶律倍看见李从珂腰间的“传国玉玺”——那是后晋伪造的赝品,却被这个汉人皇帝当作珍宝。他忽然想起德光在幽州说的“汉人皇帝的玉玺,不如契丹的金龊箭”,心中涌起一阵厌恶。
“陛下误会了,”他叩首道,“臣弟只想在唐廷做个闲散王爷,哪敢有什么野心?”
“闲散王爷?”李从珂忽然大笑,笑声中带着醉意,“耶律倍啊耶律倍,你当朕不知道你在长白山屯粮?你当朕不知道你和韩延徽暗通款曲?”他忽然抽出佩剑,剑尖挑起耶律倍的下巴,“但朕可以不计较——只要你帮朕做一件事。”
耶律倍望着剑尖上的寒光,想起李从珂杀唐愍帝时的狠辣。他知道,这个汉人皇帝和德光一样,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陛下请讲。”
“去晋阳。”李从珂将剑插入鞘中,“石敬瑭那厮想借契丹兵谋反,你去告诉他,朕有十万大军驻守天井关,让他死了这条心。”他忽然贴近耶律倍耳边,“当然,要是你能说服德光先打石敬瑭......朕会封你为河东节度使。”
河东节度使,那是掌控中原北门的要职。耶律倍心中一动,却听见殿外传来宦官的通报:“契丹使者求见,献上‘东丹王叛国罪证’!”
李从珂脸色微变,示意耶律倍退下。耶律倍躲在屏风后,看见德光的使者捧着一个木匣进来,匣中赫然是他与完颜阿骨打的密信——上面用渤海文写着“九月会师黄龙府”。
“好你个耶律倍!”李从珂拍案而起,“竟敢私通契丹和女真,来人,把他给朕......”
“陛下且慢!”耶律倍从屏风后走出,“这封信是伪造的,不信可让渤海遗民辨认字迹。”他转身盯着契丹使者,“再说,德光若真恨臣弟,为何不首接杀了,反而要借陛下的刀?”
使者被他看得发虚,后退半步:“你......你血口喷人!”
李从珂眯起眼睛,忽然想起石敬瑭曾说“耶律倍乃契丹心腹大患”。他望着耶律倍臂上的箭伤,又看看案头的密信,忽然冷笑:“来人,给人皇王治伤——明日一早,你就去晋阳,朕要你亲眼看着石敬瑭伏诛。”
耶律倍叩首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这是李从珂的试探——若他不去,便是心虚;若去了,无论是石敬瑭还是德光,都不会让他活着回来。但他别无选择,因为在屏风后的阴影里,他看见了冯道的身影——那个曾在幽州向德光献媚的汉臣,此刻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是夜,耶律倍在鸿胪寺的住所内,借着月光擦拭海东青短刀。高永昌推门而入,浑身是雪:“大人,冯道派人送来密信,说德光在云州屯兵二十万,不日将南下......”
“我知道。”耶律倍用刀尖挑起密信,任其在烛火中化为灰烬,“李从珂让我去晋阳,是想把我当诱饵,引契丹军入瓮。”他忽然望向南方,那里的星空被洛阳的灯火染得通红,“但他忘了,诱饵也有牙齿。”
高永昌握紧刀柄:“您是说......”
“石敬瑭想借契丹兵,德光想取燕云十六州,李从珂想坐收渔利。”耶律倍将短刀插入靴筒,“而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东丹国的‘山’,能挡住所有豺狼虎豹。”他摸出怀中的“山”字印玺,那是用渤海老国王的头骨刻成的,“告诉完颜阿骨打,按原计划行事——九月初九,黄龙府的篝火,该点起来了。”
同一时刻,云州的契丹大营内,德光正在接见石敬瑭的使者桑维翰。帐外风雪呼啸,却掩不住桑维翰的战栗:“元帅,我家主公愿以燕云十六州为代价,求您......”
“燕云十六州是朕的,不用他送。”德光打断他,目光落在帐中悬挂的《中原九州图》上,“但朕要他答应一件事——待契丹铁骑南下时,晋军需为先锋,首取洛阳。”
桑维翰抬头,看见德光眼中跳动的火苗,那是比狼更贪婪的光。他忽然明白,这个契丹皇帝要的不是称臣纳贡,而是整个中原——用汉人的血,浇灌契丹的草场。
“元帅放心,”桑维翰叩首道,“我家主公定当效犬马之劳。”
“犬马?”德光轻笑,摸出耶律倍的断发,“朕要的不是犬马,是能咬死李从珂的恶狼——而石敬瑭,恰好是最合适的那匹。”他将断发扔进火盆,火星溅在桑维翰脸上,烫出一个血泡,“告诉石郎,若他敢耍花样......”他指了指帐外的铁林军,“朕的狼崽子们,可是很久没尝过汉人的血了。”
桑维翰连连称是,退出帐时撞见耶律虎古领着一群契丹武士,他们的皮袍上缝着东丹国的“山”字补丁——那是从战死的东丹遗民身上剥下来的。
夜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桑维翰忽然想起耶律倍在《平燕策》里写的“胡汉之争,终在人心”。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汉人血书,忽然意识到,这个被契丹和后唐来回撕扯的“人皇王”,或许才是真正能搅动中原风云的人——因为他既懂草原的狼,也懂汉地的羊,而德光和李从珂,都只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傻子。
临朔楼的宴饮早己散场,唯有烛泪在案几上凝成血珠。德光望着窗外的明月,想起耶律倍写的“小山压大山”,忽然抽出金龊箭,对着月亮射出。箭矢划破夜空,惊起一群海东青,它们的鸣叫声中,仿佛带着东丹国最后的呐喊。
“总有一天,朕会让所有山头都插上契丹的狼旗。”他低声说,“包括你耶律倍心里的那座山。”
月光下,金龊箭稳稳钉在“中原九州图”的太行山上,箭尾的白羽在风中颤动,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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