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西年深秋,临潢府的金銮殿顶飘起初雪,阿保机的“金龊箭”军旗在飞檐上猎猎作响,旗角扫过檐下悬着的渤海琉璃灯,映出殿内沙盘上的“海东盛国”地形图——山脉用契丹狼骨堆砌,河流则浇铸汉地水银,都城忽汗城的位置,插着雕成青牛形状的玉制令箭。
耶律倍跪在沙盘前,指尖抚过狼骨堆砌的长白山脉,袖中滑落半片渤海“龙纹砖”,与沙盘边缘刻着的契丹文“东丹”二字相触。这是他第三次随父亲推演东征方略,却发现地图上渤海五京的标记,皆用汉地《禹贡》中的九州方位命名。
“记得你十岁那年吗?”阿保机的皮靴碾碎案头的渤海文书,“渤海使者在龙庭嘲笑咱们‘不知礼仪’,你却用契丹语背出《诗经·商颂》——‘挞彼殷武,奋发荆楚’。”他忽然抽出金龊箭,箭尖点在忽汗城上,“如今这‘荆楚’就在咱们东边,占着肥沃的龙泉平原,却学汉人自称‘高丽劲敌’。”
耶律倍抬头,看见父亲腰间的“天皇帝之印”正压在渤海与契丹的边界线上,交龙纽的阴影恰好笼罩忽汗城:“汉人典籍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儿臣在东丹学宫教渤海降人读书,他们说渤海王室是大柞荣的子孙,祖上曾受唐室册封……”
“所以更该让他们知道,”阿保机突然将金龊箭插入沙盘,狼骨山脉应声而断,“如今的‘天皇帝’,既是契丹的苍狼,也是汉地的天子。”他指向殿角的青铜鼎,鼎内煮着渤海进贡的“龙芽茶”,却混着契丹的奶皮子,“当年大彝震扣留咱们的商队,如今他的儿子大諲歙却在忽汗城门口刻‘华夷一统’——汉人玩的虚礼,咱们要连虚带实一起拿过来。”
殿门忽然传来甲胄轻响,耶律德光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印在雪光中格外刺眼,他故意用渤海语喊了声“父汗”,却在看见耶律倍时改用契丹语:“东丹王又在琢磨‘修文德’?铁林军的战马可等不及吃渤海的茶饼,它们更想啃忽汗城的城墙砖。”
阿保机扫过德光腰间新配的汉式环首刀,刀鞘上的“止戈为武”西字是述律平亲手所刻:“你带铁林军在潢水演练‘五方阵’,可知道渤海人在龙泉府挖了七尺深的护城河?”他忽然从案底抽出一卷帛画,上面绘着渤海士兵用“陌刀阵”对抗女真骑兵,“汉人传的‘兵不厌诈’,在渤海人手里变了味——他们用咱们卖给女真的铁器,反过来铸刀防咱们。”
耶律倍注意到帛画上渤海将领的甲胄,竟融合了契丹的皮甲与汉地的明光铠,护心镜中央刻着缩小的苍狼图腾——那是三年前女真战败后,渤海人从契丹俘虏身上剽窃的纹饰。他忽然想起在孔子庙看见的“胡汉忠孝碑”,碑文里渤海商团的故事,此刻竟成了战争的伏笔。
“父汗,”他捡起案头的渤海国书,汉文书体间夹着几处契丹文批注,“大諲歙说愿以‘兄弟之邦’结盟,每年献‘海东青三百,紫瓷千件’……”
“结盟?”阿保机突然大笑,震得殿顶积雪簌簌而落,“当年八部盟誓时也说‘兄弟同心’,后来他们在盐池边藏了多少把刀?”他指向德光,“你去把‘头下军州’的渤海工匠带来——让他们看看,咱们用他们的紫瓷窑,烧出来的不是茶具,是熔铁的坩锅。”
德光领命而去,靴跟碾碎渤海国书的“和”字,耶律倍看见父亲望着儿子背影的目光,忽然想起昨夜在“胡汉学宫”,德光的弟子们偷偷撕毁《论语》,在书页上画满狼首啃食儒生的图案。他指尖着“龙纹砖”残片,砖面上的汉文龙爪与契丹狼爪,此刻在火光中竟似要撕裂彼此。
半个时辰后,德光押着三个渤海陶匠进殿,他们的衣襟上还沾着紫瓷釉料,却被铁索拴着跪在沙盘前。阿保机抽出金龊箭,箭尖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你们在龙泉府烧‘龙纹砖’,是想让渤海的城墙比咱们的铁还硬?”
陶匠浑身发抖,用生涩的契丹语道:“天皇帝明鉴,小人们只是……只是按大王的令,在砖里掺了铁矿石……”
“掺铁矿石?”阿保机的目光扫过德光,后者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块烧裂的城砖,断面上果然嵌着细密的铁砂,“好个大諲歙,学汉人‘金城汤池’,却把咱们的铁矿用来筑墙——”他忽然将城砖拍在耶律倍掌心,“倍儿,你说咱们是该用‘文德’化之,还是用‘金龊箭’破之?”
耶律倍望着掌心的铁砂,想起在汉城“同炉坊”看见的场景:汉人匠人将契丹的狼首纹铸进渤海式的铁器,胡汉工匠的血曾在熔炉里混为一体。此刻,渤海陶匠的紫瓷釉料与契丹的铁砂,却在城砖中成为对抗的武器。
“父汗,”他忽然抬头,“当年您在盐池杀七部首领,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让八部百姓共耕一片田;如今渤海人筑铁城,亦是为了护他们的百姓。”他指向沙盘上的龙泉平原,“若破了忽汗城,儿臣愿用汉地的‘均田制’分渤海良田,用契丹的‘头下军州’护他们的牧群——让渤海人知道,苍狼旗下,胡汉渤三方,都能吃饱饭。”
阿保机的目光在耶律倍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转向德光:“听见了?你兄长要当‘渤海的孔子’,教他们读《孟子》,分土地。”他从案头拿起“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印”,印纽的交龙比“天皇帝之印”小了两寸,却更显锋利,“但在这之前,得有人用铁蹄踏破他们的‘铁墙’——德光,你可记得,去年在女真地界,你用‘火牛阵’破了他们的‘冰甲’?”
德光的手按在剑柄上,青铜剑首的苍狼正在啃食龙形纹饰:“儿臣记得,女真降将说,渤海人在辽河上游埋了‘地火雷’,用汉人的硝石和契丹的硫磺——”
“所以更要快!”阿保机猛地扯下沙盘上的牛皮布,露出底下的“辽东海道图”,海岸线用女真貂毛标注,“冬至前辽河未封冻,咱们从扶余城进军,二十万铁林军踏冰而过,比渤海人的‘地火雷’更快。”他忽然握住耶律倍的手,将“龙纹砖”残片按在他掌心,“破城之后,你去当他们的‘人皇王’,用汉人的‘仁’收心,用咱们的‘法’立威——但记住,苍狼的爪子,永远比儒生的笔更先落地。”
殿外忽然传来马嘶,属珊军的狼首旗穿过风雪,带来回鹘商团的急报:渤海与新罗结盟,正从海路运送波斯火油。阿保机望向耶律倍,后者袖中的“龙纹砖”残片己被捏得发烫,狼首与龙纹的碎片在掌心交错,竟拼成类似“东丹”的符号。
“父汗,”耶律倍忽然跪下,“儿臣愿为前锋都统,率‘苍狼卫’先行探路——让渤海人看看,人皇王的马前,既挂着《尚书》,也悬着金龊箭。”
阿保机大笑,声震屋瓦,将金龊箭从沙盘拔出,递到耶律倍手中:“好!当年你在汉城教汉人骑射,今天就让渤海人知道,咱们耶律家的‘仁’,是带着狼牙的仁!”他转身对德光,“你率铁林军随后,若遇‘地火雷’,就用咱们的‘天赞通宝’砸——那些铜片子浸过狼血,比硝石更能镇邪!”
暮色渐浓时,耶律倍站在王宫高处,望着德光的铁林军正在城南演练“破冰阵”,战马铁蹄下的青砖,正是用渤海降人烧制的“龙纹砖”铺成。他摸了摸腰间的“人皇王印”,印纽的交龙与父亲的“天皇帝之印”相似,却多了一对狼耳——那是述律平特意让工匠加上的,说是“胡汉合流,方为人皇”。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述律平的环佩声,转身看见继母手中捧着新铸的“东丹王册宝”,册文用胡汉双文写着“奄有海东,仁护群生”,宝印纽却是一只踏龙的苍狼。
“地皇后,”耶律倍低头行礼,“这册宝的狼首……”
“狼踏龙,不是要灭龙,是要让龙盘在狼爪下,护着咱们的草场。”述律平的指尖划过宝印,“你父汗说,渤海是咱们的‘东丹’,就像汉人的‘齐楚’——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咱们‘尊苍狼,攘海东’。”她忽然望向城南的铁林军,“德光的铁蹄是前锋,你的仁政是后援——但记住,若有人敢在东丹国提‘高丽’‘新罗’,就让他们看看盐池的辕门。”
是夜,耶律倍在书房铺开渤海地图,用汉墨在“龙泉府”旁写下“东丹国”三字,却在字旁画了只苍狼,狼嘴里衔着的不是箭矢,而是一卷《周礼》。窗外,德光的大帐传来胡笳声,曲调竟是汉地的《将军令》,却混着契丹的狼嚎调。
更漏三下,阿保机独自走进“苍狼殿”,望着墙上悬挂的八部旧旗,如今都被改绣成苍狼图腾。他摸了摸腰间的“天皇帝之印”,忽然对虚空道:“当年你说‘汉人难制’,如今渤海更难制——但咱们的儿子,一个能握笔,一个能提刀,合起来就是帝国的左右手。”他望向耶律倍献来的“东丹国仪礼草案”,草案末页用契丹文写着“胡汉渤同仓”,忽然轻笑,“只是这左右手,将来怕是要争一争谁更靠近心口啊……”
雪,越下越大,临潢府的城墙上,新换的苍狼旗与渤海降人进献的“日月旗”并立,在风雪中交织成模糊的影子。耶律倍站在窗前,看着自己掌中的“龙纹砖”残片,忽然明白父亲所谓的“东丹伏笔”——所谓“齐楚”,从来不是简单的征服,而是将渤海纳入契丹的血脉,让苍狼的图腾在海东生根,却又在根系里埋下胡汉文明的杂种。
当第一声号角从铁林军大营响起,耶律倍知道,东征的序幕即将拉开。他将“龙纹砖”残片系在战马颈间,狼首与龙纹的碰撞,终将在忽汗城的废墟上,熔铸成新的帝国徽记——那是阿保机为契丹埋下的伏笔,让东丹国成为胡汉文明的新熔炉,却也在两个儿子心中,种下了权柄与治道的不同种子。而这一切,都将在踏破渤海的铁蹄声中,渐渐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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