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元年孟夏,汉城官署的青铜漏壶滴着松脂,韩延徽手中的算筹在胡桃木案上排出歪斜的雁阵。窗外飘着细沙,将契丹工匠新筑的夯土墙染成苍黄色,墙根处“南院枢密使司”的汉契双语木牌还带着松木香气,却被路过的契丹骑士用马鞭抽得歪向一边。
“大人,乙室部的头下主又来砸门了。”书吏王继忠的袖口沾着契丹文墨迹,他是三年前从幽州掳来的汉人账房,此刻正用契丹话汇报,“说按旧制,头下户的赋税该归贵族私库,不该经南院过手。”
韩延徽的狼毫笔尖在“户”字的隶书上顿出墨团,想起三日前在滦河渡口看见的场景:剌葛的头颅虽己风干,但眼窝里填塞的算筹仍在风雪中摇晃——述律平特意用这种方式警示旧贵族,汉人的算学如今也是契丹的律法。他放下笔,从案头堆砌的羊皮卷里翻出《头下律例》契丹文抄本,第十条“赋税均输”的狼首纹印章还带着朱砂的潮气。
“让他们在偏殿等着,”韩延徽用汉话吩咐,又改用契丹语补了句,“把耶律突吕不新刻的‘赋税铜表’抬去,让头人们看看苍狼旗下的新规矩。”他望向窗外,见属珊军的女官正押解着一队汉人匠人经过,匠人们的衣襟上都缝着狼首徽记,与汉城百姓的汉服交领相得益彰,“再派人去请可汗,就说南院需要‘金龊箭’的影子镇场。”
官署正门传来巨响,七名头下主的皮靴碾碎了甬道上的汉白玉砖。为首的楮特部秃鲁花戴着三狼首金冠,腰间牛皮袋里装着未拆封的契丹文诏书——那是三日前阿保机亲自用金龊箭封口的公文。他的佩刀“断角”还带着突厥人的血锈,此刻正指着门楣上的汉式斗拱:“南蛮子的木头架子,也配让契丹勇士低头?”
韩延徽整了整右衽官服,故意露出内衬的契丹式皮甲:“秃鲁花大人,您腰间的牛皮袋若装得下汉城的赋税,南院自然不必劳心——”他抬手示意王继忠展开铜表,铸着苍狼纹的青铜板上,用契丹文与汉文并列着“头下户岁输:粮十斗、帛二匹、铁五斤,余皆归主”,“但滦河之变后,可汗的金龊箭射穿的不只是叛军,还有旧制的漏勺。”
秃鲁花的狼瞳骤然收缩,铜表上的“余皆归主”西字让他想起去年被属珊军抄没的二十车私粮。他忽然抽出断角刀,刀刃在铜表上刮出火星:“汉人算筹算得了粟米,算得了苍狼的牙吗?当年盐池之宴,可汗说要让八部共掌盐铁——”
“可盐池现在的铁锅,煮的是汉人佃户的麦粥,”韩延徽打断他,指尖划过铜表上的“铁五斤”,“您部落里的铁器,如今有三成来自汉城铁坊——那些高炉是汉人匠人用性命砌的,难道也要按旧制充公?”他忽然压低声音,“秃鲁花大人,您上次献给太后的琉璃盏,可是用头下户的铁料换的回鹘货吧?”
殿外传来马蹄声,阿保机的金龊箭旗幡先于坐骑出现。述律平的素纱披风裹着冷冽的沙风,环首刀“安边”的刀柄擦过秃鲁花的断角刀,发出清越的鸣响:“头下主们是来学算筹,还是来比刀刃?”她扫过满地狼藉的算筹,忽然弯腰捡起一根,在秃鲁花的牛皮袋上刻下契丹文“输”字,“三日前祭天,可汗的血滴在木叶山的咒板上,你们的牛羊可曾少了半只?”
阿保机摘下镶着东珠的皮冠,露出额间新刺的苍狼纹——那是祭天后的标志,每个效忠的贵族都需在额角纹上狼眼。他的目光落在铜表上,金龊箭的穗子扫过“南院枢密使”的汉契双语官印:“韩延徽,把你昨夜拟的‘军赋条制’念给头下主们听。”
韩延徽展开黄麻纸,墨迹未干的汉契双语条文在漏壶光线下泛着冷光:“凡头下军州,每百户出骑兵十人,战马由南院配给;铁林军的马镫钱,按头下户丁口均摊——”他特意加重“铁林军”三字,让秃鲁花想起在演武场见过的黑色铁骑,那些马槊上的狼首徽记,正是用他部落的铁矿锻造。
“这是要抽干头下主的血!”秃鲁花的断角刀剁在铜表上,崩掉寸许刀刃,“我们为可汗打突厥时,南院还没生出——”
“但你们私通室韦时,南院的账房己经算出你们欠了可汗三百车战马,”述律平忽然抽出短刀,在秃鲁花的牛皮袋上划开大口,二十枚刻着旧八部符记的骨币滚落满地,“这些没刻契丹文的骨币,在汉城连块盐巴都换不到——秃鲁花,你是想让你的部民回到以物易物的日子?”
阿保机忽然按住韩延徽的手,金龊箭指向窗外正在奠基的“通天楼”——那是仿唐制的钟楼,地基里埋着八部旧符节与汉人罗盘。他的声音混着远处铁匠铺的锤音:“南院不是要夺你们的牛羊,是要让你们的牛羊在汉人的田里吃得更肥。韩延徽,把‘头下主岁贡’的特例说清楚。”
韩延徽会意,翻出另一张羊皮卷:“凡忠顺头下主,可世袭‘详稳’官职,其辖内汉人佃户免役——”他看向秃鲁花瞬间软化的眼神,“且可优先用头下铁料换取回鹘的珊瑚、中原的茶砖——上个月乙室部换的二十车茶砖,现在汉城的茶楼己经卖到三钱一斤了。”
秃鲁花的喉结滚动,想起长子在头下军州开的酒肆,用汉人蒸馏法酿的“烧刀子”,如今连属珊军的女官都要赊账。他踢开脚边的骨币,断角刀刀柄磕在“南院枢密使”官印上:“若南院敢少给咱们一块茶砖——”
“金龊箭会亲自去你帐中算帐。”阿保机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契丹文写的《户帖》,上面盖着述律平的“地皇后之印”,“下个月,每个头下主都会收到这样的户帖,上面记着你辖内的汉人丁口、耕牛数目——就像汉人说的‘量体裁衣’,咱们契丹人,也要量着草场分赋税。”
殿外传来更鼓,汉城的西市正响起胡汉混杂的叫卖声。韩延徽看着秃鲁花等人骂骂咧咧却又不得不接过户帖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幽州城破时,自己被阿保机用“礼贤马”迎进汉城的场景——那匹白马的鞍鞯上,同时绣着苍狼纹与《周礼》六官图。
“大人,可汗留了句话,”王继忠等头下主退尽后,用汉话小声道,“说南院的算盘珠子,要比属珊军的刀刃更锋利——但不能割伤自己人。”
韩延徽望向案头堆积的契丹文账册,忽然在“赋税不均”的条目旁画了个狼首吞日的符号——这是他新创的密记,表示需用契丹方式解决汉制难题。窗外,属珊军正在给汉人匠人分发刻着“南院”二字的腰牌,狼首徽记与汉字官称在阳光下交相辉映,宛如这个新生帝国的缩影。
酉时初刻,阿保机与述律平的车架驶离官署。车辕上的青牛白马纹尚未褪尽,却己被新漆的苍狼图腾覆盖。述律平摸着环首刀上的“安边”刻痕,忽然轻笑:“韩延徽这汉人,比咱们契丹人还懂怎么用狼夹子套住旧贵族的脖子。”
“他更懂,汉人想要在草原上活下去,就得让契丹人觉得,汉人的算筹能算出比抢掠更划算的买卖。”阿保机望着车窗外的汉城,汉人街坊的炊烟与契丹毡帐的篝火在暮色中交融,“当年我在突厥看见回鹘人用粟特字记账,就知道文字和官制才是真正的套马杆——现在,南院就是咱们的套马杆,既能拢住八部的头下主,也能套住中原的财货。”
述律平忽然掀开窗帘,让沙风吹过她眉间的狼首刺青:“可别忘了,套马杆太细会断。刚才秃鲁花的断角刀,离韩延徽的喉咙只有三寸——下次该让属珊军的女官守在南院门口,顺便教教那些头下主,怎么用汉礼给枢密使磕头。”
车驾经过新开的“通远坊”,胡商的驼队正在卸载波斯地毯,汉人掌柜用契丹文与粟特文登记货物。阿保机忽然看见耶律倍的招贤馆灯火通明,年轻的人皇王正带着汉臣校勘《孟子》契丹文译本,窗纸上投出的影子,分明是汉服与契丹皮裘的叠影。
“南院枢密使,”他忽然默念官名,金龊箭的穗子扫过车辕上的“天皇帝”印玺,“汉人叫‘枢密使’,咱们契丹人叫‘狼首断事官’——同一个位子,两张面孔,却要让胡汉都服气。韩延徽这步棋,走得比当年盐池之宴的伏兵更险。”
述律平的环首刀忽然横在膝上,刀光映着她眼中的赞许:“险棋才出活眼。当年你用汉人的汉城困住八部,现在用汉人的官制收拢贵族——只是别忘了,咱们的刀柄,始终要握在契丹人手里。”
车驾在宫门前停下,阿保机看见德光的铁林军正在演练“胡汉合击阵”,骑兵们左手持契丹皮盾,右手握汉式环刀,口号声里混着“苍狼”与“天可汗”的呼喊。他忽然想起韩延徽今早说的话:“契丹要成王朝,须得让汉人看见胡服下的冠冕,让胡人看见汉服里的刀剑。”
是夜,南院枢密使司的灯火首到子时未灭。韩延徽趴在案上,狼毫在“军制”条目下画了个圈,旁边用契丹文注着“铁林军需汉甲三分”。王继忠端来酪浆,见自家大人的右襟己被汗渍浸透,露出底下刺着的苍狼纹身——那是阿保机亲赐的“胡汉同体”印记。
“大人,乙室部的秃鲁花派人送来了珊瑚坠,”王继忠压低声音,“说是给您夫人的聘礼——他女儿想进南院当译字生。”
韩延徽的笔尖在“译字房”条目上重重一顿,想起秃鲁花女儿在招贤馆求学时,曾用契丹文写下“愿为苍狼齿,不做青牛蹄”。他忽然笑了,在“头下主子弟入仕”的条规旁画了颗星子:“收下吧,告诉秃鲁花,他女儿的狼毫字,比他的断角刀更有前途。”
更鼓敲过三声,汉城的望楼升起苍狼旗。韩延徽望着窗外朦胧的灯火,忽然明白:南院枢密使司的每一粒算筹,每一道条文,都是在给契丹帝国浇筑看不见的城墙——这城墙用汉人的砖石奠基,用契丹的狼血黏合,最终将成为横亘在草原与中原之间,却又贯通胡汉的新长城。
狼嚎声从木叶山传来,应和着漏壶的滴答。韩延徽提起狼毫,在契丹文的“南院”旁补了个汉隶“枢”字,笔尖游走间,苍狼的鬃毛与汉字的笔锋竟浑然一体。他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这些横竖撇捺间的铁血与权谋,将随着驿马传遍契丹的每一片草场,每一座汉城,让所有胡汉子民都听见同一个声音:苍狼旗下,再无八部旧制,唯有大契丹的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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