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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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眼万年

 

门外,覃盛辉和狗蛋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覃盛辉的手心全是汗,他无数次设想过开门后见到玉兰的情景,是激动相认?是抱头痛哭?是相对无言?唯独没想到,连门都进不去。

门再次被拉开了一条缝,比刚才更小。小翠的脸出现在缝隙里,眼神躲闪,不敢看覃盛辉的眼睛。

“覃……覃先生,”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难堪的疏离,“我娘……我娘她说……您活着就好,相见不如怀念。请您……请您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各自安好。”她艰难地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飞快地就要关门。

“不便见客?”覃盛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个借口太过敷衍。“姑娘,我……”他急切地想再说什么。

“各自安好,相见不如怀念。”覃盛辉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玉兰连见都不愿见他一面。

狗蛋也愣住了,随即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覃盛辉的肩膀:“小辉……这……唉……玉兰她……她心里苦啊……”

覃盛辉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拒绝了他整个前半生的门,眼神空洞而迷茫。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找回了一点力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他昨晚就准备好的。

“狗蛋……”他声音嘶哑,“帮我把这个……想办法给她们留下。别……别说是我的。”

狗蛋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点了点头,心里也堵得难受。

就在覃盛辉准备黯然离去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和期盼,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那糊着发黄旧报纸的、黑黢黢的小窗。

就在那一瞬间!

他浑身猛地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就在那破旧窗棂的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后面,在那发黄报纸的阴影里,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只眼睛!

一只饱经沧桑、布满血丝、浑浊不堪,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他无法解读的情绪:震惊、痛苦、绝望、深深的眷恋、刻骨的悲伤……

只短短一瞬!

那只眼睛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了回去,消失在那片黑暗里。快得让覃盛辉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她就在里面!她看到了他!她用那样一种让他心碎欲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然后彻底躲进了黑暗里!

终究是他辜负了她。 “相见不如怀念”……这就是玉兰的选择。

狗蛋也看到了那惊鸿一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搀扶住覃盛辉,低声催促道:“走吧……小辉……走吧……”

覃盛辉最后深深地、痛苦地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那扇再也不会为他打开的、承载着他青春最后幻梦的门,他在心里默默地玉兰告别。

那扇破旧的窗户后,玉兰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那撕心裂肺、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哭。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刚才那一眼……那一眼就够了……

她的辉哥……老了,头发白了,背也有些佝偻了……但那眉眼,那轮廓……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他穿得真好,真体面……他果然……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她的辉哥,只活在西十年前的记忆里。那个站在门外、带着沉重负担和愧疚的覃老先生,与她无关了。

余生各自安好,相见,不如怀念。

从玉兰家回来,覃盛辉经历了几天的灵魂失重期。母亲的叮咛,亲人的关怀,还有妻子美凤的默默陪伴,让他慢慢走了出来。妻子和两个儿子住了一个礼拜就回台湾去了,他则留下来多住几天。

母亲虽然己经是八十多少的老人但是身体还很硬朗,她每天还坚持做家务。早上起来熬小米粥,中午给大家炒菜做饭,晚上帮大哥的孙子孙女洗澡,一天忙的像陀螺一样。一大早,王桂香就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踮着小脚走进来覃盛辉的房间。她把碗轻轻放在床边的小木凳上,半眯着的小眼睛慈爱地望着儿子:“辉啊……起来喝粥吧,热乎的。”

覃盛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喜欢睡懒觉,母亲怕他饿着,尝尝端着稀饭放到床头。那时候,母亲也像现在这般,温柔慈爱地唤他:“辉辉,起来吃稀饭了。热乎的,吃完再睡。”

“娘……”他端起过那碗温热的粥,金黄的小米粒软糯,散发着朴实的香气。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就像是母亲的爱一样柔和温润暖。

“慢点吃,慢点吃……”母亲在一旁看着,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想小时候一样。母亲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着她对儿子的爱。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只是角色调换。覃盛辉成了那个忙前忙后的人。

清晨,天刚蒙蒙亮,鸡鸣声还在村落里此起彼伏。母亲习惯性地摸索着要起床,去灶房生火。覃盛辉却早己轻手轻脚地起了,熟练地引燃了柴火,将水缸挑满。他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在灶膛前坐下,用火钳小心地拨弄着柴禾。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不再年轻的脸庞,也映着母亲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时那满足又心疼的目光。她总念叨:“让你歇着,这些活儿娘还能干。”覃盛辉只是笑笑:“娘,您就让我尽尽心吧。” 灶房里弥漫着柴火的烟气和煮粥的米香,那是覃盛辉记忆深处最温暖、最安定的味道。

阳光好的时候,他扶着母亲坐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他找来一把旧木梳,沾上温水,小心翼翼地梳理母亲稀疏、几乎全白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能清晰地看到母亲头皮上褐色的老年斑和岁月留下的褶皱。他用指腹轻轻按摩着母亲僵硬的肩膀和佝偻的背脊,试图缓解那常年劳作的酸痛。母亲闭着眼,享受着这迟来的天伦之乐,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喃喃道:“我儿的手,还是这么暖和……” 他会给母亲讲台湾的趣事,讲儿孙们的淘气,讲基隆港的渔船,讲阿里山的云海。母亲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上一句:“那边……也吃小米吗?”“海风大不大,吹得骨头疼不?”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这个院子和远方的儿子。覃盛辉耐心地回答着,有时也讲讲自己初到台湾时的艰难,但那些最苦楚的部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只为了让母亲安心。

他翻出家里那些蒙尘的老物件:一个掉了漆的针线笸箩,里面还有几枚生锈的顶针;一本破旧的黄历,纸张脆得不敢用力翻;几张早己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他陪着母亲一件件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背后的故事。讲到父亲早逝时的艰辛,讲到这些年村里谁家添了丁、谁家走了人……记忆的碎片在阳光下飞舞,拼凑出母亲独自支撑、漫长而孤寂的岁月。覃盛辉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听着,应着,心像被浸在温热的碱水里,又涩又胀。

他还像个真正的农家汉子一样,扛起锄头去侍弄屋后母亲开垦的那一小片菜地。锄草、松土、浇水。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腰背酸痛,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但他心里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看着绿油油的青菜、挂着露珠的黄瓜,他仿佛重新触摸到了生命的根脉。有一次,他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想给豆角搭架子,结果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母亲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那笑声干涩却透着由衷的开心,她拄着拐杖走过来指点:“这里要插深点……对,这样绑……”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覃盛辉看着母亲脸上舒展的皱纹,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

这些琐碎的日常,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滋养着覃盛辉近乎干涸的心田,也一点点抚平着母亲心底那几十年的思念与缺憾。母子俩都心照不宣地珍惜着这偷来的时光,小心翼翼,唯恐它溜走得太快。

然而,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返程前两天的傍晚,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覃盛辉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旁边是他的老母亲。他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庞:大哥鬓角白了,嗓门还是那么大,拍着他肩膀的手依然有力;当年一起摸鱼掏鸟蛋的狗蛋,如今背也驼了,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漏风;还有几位叔伯,更是老态龙钟……岁月无情地改变着每个人的容颜,唯有那份乡音和乡情,依旧醇厚如初。

“小辉,现在政策好了,你有空多回来看看娘。下次回来人回来就行,礼物那些个都省了吧。”大哥端起粗糙的土瓷碗,里面是自家酿的、度数不低的包谷酒,“这一别,又不知道啥时候能见着了!你在那边好好的!咱娘……你放心!” 他眼圈有些发红,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

覃盛辉心头滚烫,也端起碗:“大哥,这些年,多亏有你和二哥在家照应娘……” 话没说完,喉咙己哽住。他用力地碰了一下大哥的碗,又跟二哥碰了一下,才将辛辣的液体灌入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也烧得他眼眶发热。

席间,不断有人来敬酒。朴实的话语,真诚的祝福,还有沉甸甸的嘱托。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投入覃盛辉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努力笑着,应承着,感谢着,碗里的酒添了又添。

母亲坐在他身边,小口地吃着菜,脸上带着满足又有些恍惚的笑容。她看着儿子被乡亲们围着,被热情和离愁包裹着,看着他那身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的体面衣服,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她心里明白,儿子终究是远方的客了。她偶尔低声叮嘱覃盛辉:“少喝点,伤身子。” 或是把他爱吃的菜,费力地夹到他碗里堆成小山。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亏欠,都融进这一箸一箸里。

月上中天,酒意阑珊。喧嚣渐渐沉淀下来,代之以一种更深的、化不开的离愁。有人开始低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带着浓浓乡愁的调子,不成曲调,却字字句句敲在人心上:“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歌声低沉而苍凉,在寂静的夜里飘荡。母亲静静地听着,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又看看身边的儿子,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紧紧攥住了覃盛辉的手。那手冰凉而枯瘦,带着微微的颤抖。

终于到了启程的时刻。

天刚蒙蒙亮,亲朋好友们自发地聚集在村口,大哥找了俩三轮车车送他去镇上坐车。

离别的伤感,在空气中西处飘荡。老母亲被大嫂搀扶着,站在最前面。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更深、更深地刻进心里。

“娘……”覃盛辉走上前,声音哽咽。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儿子不孝……不能常在您跟前尽孝……您老……千万千万保重身体!吃的用的别省着,以后每年我都会打钱回来,要是钱不够就让大哥他们给我发电报……” 他泣不成声,紧紧抓住母亲粗糙的裤脚。

母亲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儿子拉起来,嘴里呜咽着:“起来……快起来……地上凉……我儿……娘知道……娘知道你的心……” 她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覃盛辉的头发、脸庞,仿佛怎么也摸不够。

众人看着也忍不住落泪。

“走吧……小辉……别误了车……”大哥哑着嗓子催促,用力拍了拍覃盛辉的背。

覃盛辉一步三回头,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三轮车。他坐进车斗,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母亲身上。母亲被扶着往前跟了几步,小脚颤巍巍的,终究跟不上。她停了下来,站在路口的老榆树下,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是拼命地朝着儿子挥手。晨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树影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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