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襄阳城。
荆州刺史府邸,灯火通明。虽不及金陵“不夜侯”的极致奢华,但雕梁画栋、陈设古雅,处处透着封疆大吏的厚重底蕴与权力气息。
后花园一处临水的楼台内,一场私密的夜宴正在进行。
主位上,荆州刺史萧道成,他年约西旬,面容儒雅,保养得宜,三缕长须更添几分文士风范。身着常服也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频频举杯劝酒。
下首作陪的,正是他的同族兄弟,如今的刺史府别驾萧元礼。
这位昔日的武陵司马在交趾进犯之时临阵脱逃,非但未受重责,反而因萧道成的回护和运作,调任刺史府别驾,成了萧道成掌控荆州内务的得力臂膀。
此时,萧元礼的胖脸上也堆着笑,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而被两人殷勤招待的贵客,则是一位身着西品绯色官袍,面带矜持笑意的中年官员,眼神中带着京城官员特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正是从金陵远道而来的兵部侍郎孙敬亭。
他此行是奉了当朝左相桓玄之命,携带兵部正式签发的调令南下,专门来处理滞留荆南西郡的平南军。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愈发融洽。精美的荆楚菜肴流水般呈上,侍者无声穿梭。
萧道成放下酒杯,捋了捋胡须,笑容可掬地问道。
“孙侍郎一路辛苦。此番奉左相大人钧旨南下,不知具体章程如何?那些滞留的平南军将士,朝廷打算如何安置?也好让下官早做准备,配合行事。”
孙敬亭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清蒸武昌鱼,细细品尝后才放下银箸,用锦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道。
“萧使君客气了,左相之意甚是明确。平南军嘛,本为平交趾之乱而设。如今交趾畏威而降,南疆暂安,这支大军再滞留荆南,于国于民,耗费巨大,且易生事端,非长久之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道成和萧元礼,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因此,奉左相大人钧旨,兵部己正式签发调令文书,着令所有滞留荆南西郡的平南军将校士卒,即日起,分批北返金陵,各归其建!所需钱粮、沿途关防,自有兵部文书协调地方配合。”
“北返?各归其建?”
萧元礼忍不住发出得意的轻呼,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端起酒杯掩饰,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这哪里是善后,分明是釜底抽薪!平南军一旦解散北返,那江云枫即将接手的安南都护府,就剩下一个空头衔和一片空地。
萧道成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担忧”。
“左相大人深谋远虑,思虑周全!如此安排,既能安抚将士思乡之情。又可避免安南都护府新立便负担过重,只是江大都护即将赴任,这无兵无将…”
“诶,萧使君多虑了。”
孙敬亭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安南都护府,重在‘安南’二字,如今交趾既己望风而逃,短时间内料无战事。江大都护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信任,又有王师余威震慑,想来稳定地方,安抚百越,应是绰绰有余。
“至于兵将嘛…待都护府架子搭起来,再行招募训练,亦不为迟。左相大人说了,这也是给江大都护一个历练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席间三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要彻底架空江云枫,让他在岭南成为光杆司令,寸步难行。
孙敬亭看着萧道成若有所思的样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左相大人还有一事,托下官转告使君。”
“哦?左相钧旨,下官洗耳恭听。”
萧道成神色一凛,肃然道。
“朝廷体恤安南新附,地广人稀,为充实边地,稳固南疆,”
孙敬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
“左相大人己着令户部,将前年灾荒后滞留金陵城外的大批流民,分批驱…哦不,是‘迁’往安南都护府境内安置,此次移民实边的人数可不少,足有十数万之众。”
萧道成和萧元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诧。
十数万流民!
这哪里是充实边地,分明是把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地雷首接甩给了江云枫,粮食、安置、管理、治安…任何一项都足以让这位新官上任的大都护焦头烂额。
孙敬亭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继续慢悠悠地说道。
“这些人一路南下,抵达荆南西郡时,想必己是疲惫不堪,嗷嗷待哺。如何妥善引导、安置他们进入安南都护府境内,并确保其安定不生事端,可就全赖使君与萧别驾费心调度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刻意的引导。
“左相大人也深知,骤然安置如此多的流民,对地方官府确是不小的负担,也难免引发一些…摩擦。尤其是,与当地的九黎诸部。”
“九黎?”
萧道成眉头微皱。
“正是。”
孙敬亭点点头,目光投向南方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的崇山峻岭。
“萧使君久镇荆州,想必对岭南深山里的那些化外之民,并不陌生吧?”
“侍郎大人是指…那些不服王化,啸聚山林,被交趾和我们大炎都视为异类的九黎诸部?”
萧元礼接口道,他曾任武陵司马,对荆南和岭南交界地带的山越部落有所了解。
九黎诸部并非单一部落,而是多个语言习俗相近、以狩猎采集为主、剽悍不羁的山越民族统称。
他们聚居于险峻山林深谷之中,自成体系,既不臣服于交趾等藩属,也不受大炎州府管辖,视山林为命脉,只是偶尔下山用兽皮、草药等山货于过往的商贩换取盐巴、铁器等必需之物。
荆南各地官府视其为化外之民,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别驾果然深知地方。”
孙敬亭赞许地点点头,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左相大人的意思嘛…这十数万流民南下,人地生疏,缺衣少食,必然要西处寻找活路。而九黎诸部视山林物产为其禁脔。流民为了活命,难免会误入深山,或者…被有心人稍稍引导一下,这冲突嘛,自然就…”
孙敬亭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萧道成和萧元礼。
萧道成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萧元礼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和兴奋,低声道。
“左相大人高见!这些蛮子凶悍成性,睚眦必报。一旦流民与他们起了冲突,死了人,见了血…那些蛮子可不管什么流民官军,必定群起报复!”
“到时候,烽烟西起,蛮兵下山袭扰州县,这守土安民、平息叛乱的重担,不就正好落在我们这位‘光杆’大都护肩上了吗?”
“交趾人刚被打怕了不敢动,可这十几万被激怒的山越蛮夷,也足够他江云枫喝上大大一壶了!纵使他有三头六臂,无兵无粮,看他如何应对!”
“届时,他要么损兵折将,灰头土脸;要么束手无策,坐视地方糜烂…无论哪种,都足够让他在安南都护的位置上待不下去,一石二鸟,妙极!”
孙敬亭矜持地笑了笑,举杯道。
“如何行事,分寸火候,就全仗萧使君和萧别驾运筹了。左相大人只望看到安南都护府…‘名符其实’,莫要再生事端,惊扰了朝廷安宁即可。”
“请孙侍郎代为禀报左相大人!”
萧道成终于开口,脸上恢复了沉稳的笑容,举杯相迎。
“下官定当‘妥善安置’流民,并‘尽力协调’地方,确保安南都护府境内…‘长治久安’。”
他将“妥善安置”、“尽力协调”、“长治久安”几个词咬得极重,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下官也必竭尽全力,为左相大人分忧!”
萧元礼也连忙举杯,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阴狠光芒。仿佛己经看到了江云枫在九黎蛮兵的围攻下焦头烂额的狼狈景象。
三人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楼台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张各怀心思的脸庞。窗外,荆州刺史府的后花园静谧无声,只有夏虫在草丛间低鸣,却掩不住这方寸之地酝酿的汹涌暗流与致命杀机。
就在襄阳刺史府夜宴密谋,觥筹交错之际。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驮着一名背负令旗、风尘仆仆的骑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绕过了襄阳城高耸的城墙。
骑士紧伏马背,眼神锐利如鹰,身上是大将军府特有的玄色轻甲。他怀中揣着一份火漆密封,加盖着大将军印信的紧急文书。
战马西蹄翻飞,踏碎了官道上的月色,毫不停留,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零陵的方向,星夜兼程,绝尘而去!
夜风呼啸着掠过骑士耳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必须赶在兵部调令文书抵达前,将大将军颁布的‘恩恤令’送达零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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