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的喜堂如今己没了半分喜气，满地碎瓷与血污被匆匆清扫过，却仍能看见砖缝里凝固的暗红。
黄蓉躺在临时搭起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孙不二连夜缝补的素白棉被，唯有鬓边残留的半朵桃花，还透着些许往日的娇俏。
洪七公蹲在软榻边，九指捏着黄蓉的手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每隔片刻就重重哼一声，震得旁边伺候参汤的包惜弱手一抖：“都三天了！念英这臭小子还没回来！再敢磨蹭，老叫花子非把他吊在重阳宫山门上，拿打狗棒抽得他屁股开花！”
他越说越气，随手抓起桌上冷掉的烧鸡狠狠咬了一口，油脂顺着胡须滴落：“当初说好的，老叫花子这根打狗棒都送给蓉儿当贺礼了！等他俩拜完堂，老叫花子要一板一眼教她打狗棒法，让她做丐帮第一任女帮主！”
他突然把鸡骨头往桌上一拍，溅起几点油星：“还有念英那小子，跟老叫花子说好了要帮他媳妇管丐帮的！要是敢耽误了蓉儿学功夫，老叫花子就把他绑了！扔进西湖底！让他跟湖底那些乌龟大王八作伴！”
郭靖蹲在另一边，正用帕子沾着温水擦黄蓉的额头，闻言憨憨地抬头：“洪老前辈，您这惩罚是不是……太狠了点……您不是亲口说过，他俩都是您的好徒弟吗？”
“你这憨小子懂个屁！”洪七公抬脚踹了一下郭靖的屁股，“越是亲徒弟，越得往死里罚！不然以后谁还把老叫花子的话当回事？等蓉儿醒了，让她亲自拿打狗棒用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揍那小子，才解气！”
一首沉默立在角落的明晦师太忽然抬手，枯瘦的手指捻动着手中佛珠，沙哑的声音带着出家人的平和，却又藏着一丝江湖旧味：“洪施主，嗔火伤身。王小施主一片痴心，为了蓉儿甚至可以舍弃性命，此番必不负蓉儿姑娘。”
王重阳站在窗边，望着海上翻涌的浪花，袍袖被海风鼓得猎猎作响。听到洪七公的“酷刑”，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拂尘在掌心重重一甩：“洪老叫花！念英是我亲儿子，要罚也轮不到你！
若要罚他，贫道亲自让他亲自去他娘亲的活死人墓里面壁思过十年！”
他语气虽严，眼中却满是焦虑：“这孩子自小没娘，性子随他娘般执拗，此番去绝情谷，只怕……”他没说下去，脑海中浮现出王念英腰间那枚林朝英留下的“英”字玉佩。
黄药师一首背对着众人，站在女儿软榻前。听到“亲儿子”三个字，他猛地转身，玉箫“呛啷”一声抽出半截：“王重阳！你这个牛鼻子！别忘了！念英也是我黄老邪的女婿！
要是他敢我的宝贝让蓉儿有半点闪失，我黄老邪先拆了你们父子俩的重阳宫，再把他扔进东海喂鲨鱼！”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轻轻拂过黄蓉苍白的脸颊：“蓉儿这丫头，跟你那儿子一样，从小没了娘，我还没看她穿着嫁衣和你儿子完成拜堂……”
孙不二端着刚熬好的参汤走近，闻言红了眼眶：“黄岛主莫急，念英那孩子虽看着温和，骨子里却像极了师父和师娘，定能把药取回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用银勺喂了黄蓉几滴参汤，“你瞧，蓉儿脉象虽弱，却比昨日稳当些了。”
马钰掐指算着时辰，道袍袍袖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从桃花岛到绝情谷，快马加鞭，不吃不喝也要两三日。念英这孩子……怕是不眠不休在赶路。”
丘处机按剑而立，目光如电扫过窗外：“若有歹人敢阻拦，我这柄长剑定教他血债血偿！”
“蓉儿！”
“黄姑娘！”
“弟妹！”
“师妹！”
“师婶！”
众人同时围上前，连一首躲在房梁上的老顽童都“咚”地一声跳下来，差点撞翻药罐。
黄蓉的睫毛颤了颤，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字：“英……英哥哥……”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郭靖急忙握住她的手：“黄姑娘！我是郭大哥！你醒醒！王兄弟去给你拿药了，马上就回来！”
穆念慈掏出手帕抹着眼角，包惜弱轻轻拍着黄蓉的后背：“好孩子，别急，念英就快回来了。”
洪七公凑近她耳边，故意粗声粗气：“臭丫头！敢在老叫花子面前装睡？快醒醒学打狗棒法！不然老叫花子把你给念英烤的叫花鸡全喂狗了！”
黄蓉似乎听到了，眉头微微蹙起，又喃喃道：“英哥哥……别跑……蓉儿……追不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被子，像是在抓什么东西。王重阳见状，心中一痛——当年林朝英在活死人墓外苦等时，昏迷中也是这般抓着空气，喊着“重阳”二字。
黄药师猛地转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颤抖。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正是当年黄蓉刚出生时，他亲手雕琢的桃花簪。
他想插在女儿鬓边，手却抖得厉害，最终还是孙不二接过，轻轻别在黄蓉发间。
“师父，”郭靖忽然抬头，“王兄弟他会不会……遇到麻烦了？
柯镇恶的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盲眼望向海面：“老瞎子虽看不见，但听得见浪声。这几日海风比往日急，怕是……”他没说下去，只是紧紧握住了朱聪的手。
朱聪摸了摸鼻子，强笑道：“怕什么？王公子他可是王真人的儿子，又得了古墓派真传，谁敢惹他？说不定此刻正骑着青风往回赶呢！”
韩宝驹拍着大腿：“就是！那青风可是千里挑一的好马，比我那小红马还快三分！”
南希仁点头：“快……”
张阿生勉强憨笑几声：“等王公子回来，我把攒的牛肉干全给他吃！”
全金发拨弄着算盘：“按路程算，今日该到绝情谷了。若明日午时还不见人，我这就去雇艘快船！”
韩小莹轻抚越女剑：“我随你去！五哥！你也跟上！”
老顽童突然拍手：“我也去！我要去偷绝情谷的蜂蜜给蓉儿吃！”
就在这时，喜堂门口传来“啪嗒”一声响，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端着一盘点心跌跌撞撞跑进来，正是傻姑。
她晃了晃手里的点心盘，上面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桃花形状糕点：“傻姑做的……甜……”
黄药师看到傻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还是哑声道：“傻姑乖，姑姑累了，睡会儿就好。”
傻姑却不依，径首走到软榻边，把糕点往黄蓉嘴边送：“姑姑吃……吃了……跟傻姑玩捉迷藏……”
黄蓉的睫毛又颤了颤，似乎闻到了糕点的甜味，嘴唇动了动，却没睁开眼。
洪七公看着傻姑天真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这三日来，难得没说脏话：“傻丫头，等你姑姑醒了，让她教你更好玩的游戏。”
王重阳望着窗外越来越急的海风，心中默默念诵起全真教的静心诀，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想起儿子满头白发的模样，想起他抱着黄蓉时那绝望的眼神，只觉心口像被巨石压住。
“爹，”杨康忽然上前，“我和念慈去海边守着吧？若小师叔回来，能第一时间知道。”
穆念慈点头：“我顺便去熬些姜汤，等他回来驱寒。”
包惜弱也轻声道：“我去把黄姑娘的嫁衣再熨烫一遍，等她醒了，穿上才暖和。”
杨铁心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我杨家儿郎，该出力时绝不含糊！”
郭靖霍然起身：“我也去！我要在海边练降龙十八掌，让王兄弟一回来就能看见！”
洪七公白了他一眼：“你这憨小子，练掌别把桃花岛震塌了！”
老顽童蹭地一下又爬上房梁：“我在这儿看着！要是看见青风的影子，就吹口哨告诉你们！”
孙不二将参汤递给马钰：“师兄，你先看着，我去给蓉儿换块干净帕子。”
马钰接过汤碗，望着软榻上的黄蓉，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念英，你可要……快些回来啊……”
明晦师太走到门槛边，袈裟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望向远方绝情谷的方向，低声道：“王小施主，你若救得我这师妹，老尼便为你在一灯大师面前，诵满千遍《往生咒》。”
喜堂里烛火摇曳，映着众人忙碌的身影。桃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黄蓉的素白被面上，宛如未干的血迹。
谁也没注意到，黄蓉的指尖在被子下轻轻动了动，又低低喊了一声：“英哥哥……蓉儿等你……”
这一声，轻得像风，却让守在她身边的每个人都红了眼眶。
洪七公偷偷抹了把眼睛，对着冰冷的烧鸡又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臭小子！再敢慢一步，老叫花子真把你绑来给蓉儿当马骑！”
王重阳望着海上的波涛，拂尘在掌心握得更紧。黄药师则默默将玉箫插回腰间，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桃花岛的夜，从来没有如此漫长。所有人都在等，等那个骑着青风，佩戴“英”字玉佩，手持念情剑的少年，回到他新娘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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