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谈仍在继续。
窗棂外斜射进的暮光被厚重的丝绒帷幔滤成昏黄 的暗流， 在青金石地砖上蜿蜒流淌，仿佛一条无声的毒蛇正游弋 于我们之间。约瑟夫将鎏金怀表轻轻扣在梨花木桌上，金属与木 纹相触的脆响惊碎了满室寂静。
我望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羊皮 纸地图上游移，那枚象征波旁家族的血色宝石戒指在烛火下泛着 幽光， 像极了凝固的干涸血迹。
" 殿下。 " 他的声音裹挟着勃艮第葡萄酒的醇厚， 却暗藏匕首般的 锋锐， " 您可曾听说科西嘉岛升起的彗星？ "
壁炉里爆开的木炭突 然迸出几点火星，在跃动的光影中，我分明看见他灰蓝瞳孔中倒 映着三色旗猎猎飘扬的景象。喉间蓦地发紧，前世记忆如潮水漫 过 —— 土伦港的硝烟里，那个披着破旧军氅的矮小身影正举起望 远镜， 镜片后灼灼燃烧的野心几乎要灼伤整个欧罗巴的天空。 指尖无意识着茶盏上凸起的龙纹，青瓷温润的触感让我稍稍 定神。
" 拿破仑 · 波拿巴， "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线里掺着几不可察 的颤抖， " 里昂军校的炮兵奇才， 如今怕是己攻陷了曼图亚要塞？ "
滚烫的茶汤在喉间化作冰棱，前世他横扫大陆的铁蹄声犹在耳畔， 此刻却要装作初闻此人。约瑟夫眉峰微挑，银制调羹在牛油蜡烛 上折射出冷芒， 在他眼睑投下诡谲的阴影。
烛芯爆开的噼啪声中，我凝视着地图上蜿蜒的莱茵河。那个男人 很快就会让这条蓝色缎带染满鲜血，让巴黎圣母院的穹顶戴上帝 国冠冕。
" 给他铸剑的黄金， 不如说是给欧洲锻造镣铐。 " 话音出 口的刹那，铜制烛台突然倾倒，融化的蜡泪如血珠般在桌布上蜿 蜒， 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猩红的沟壑。
约瑟夫擦拭银匙的动作顿 了顿， 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 殿下的比喻， 倒是与舍弟近 日的来信不谋而合。 "
冷汗浸透了里衣，丝质面料黏在后背如同毒蛛编织的网。当他说 到假黄金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引发恐慌时，我攥住袖中那枚刻着 鸢尾花的假金币 —— 这是三日前中情局密报中夹带的物件。百姓 捧着劣质金属捶胸顿足的哭嚎声穿透时空在耳畔炸响，那些本该 在和平岁月里经营面包坊、迎娶心上人的生命轨迹，此刻正因我 种下的因果扭曲成战火中的枯骨。
" 您是否知道这件事与大清有何关联？ " 约瑟夫的问话像淬毒的 银针， 精准刺入命门。
雕花窗棂忽然被夜风撞开，案头宣纸哗啦 啦翻飞如白蝶， 墨迹未干的 " 和 " 字被掀到波斯地毯上， 正巧盖住 象征普鲁士的雄鹰纹章。我注视着那张被揉皱的宣纸，仿佛看见 圆明园的莲池映出凡尔赛宫的倒影 —— 两个帝国隔着时空在墨 香中轰然相撞。
" 和平共处原则 " 几个字在唇齿间碾磨成带血的碎瓷，掌心的金锭 烙出深红印记。慧行大师的告诫在混沌中浮现，檀香缭绕的禅房 里， 老僧枯槁的手指正将菩提子碾作齑粉： " 因果如瀑， 施主当 真要逆流而上？ "
此刻约瑟夫灰蓝眼眸化作照妖镜， 照得我灵魂 深处的罪孽无所遁形。喉间腥甜翻涌，面上却要绽开最完美的微 笑， 如同景德镇窑变出的冰裂纹瓷器， 美丽而充满裂痕。
铜漏滴答声催命般敲打着神经， 当话题转向《海豚计划》时， 我 嗅到了血腥味的海风。恍惚间看见燃烧的英吉利战舰在首布罗陀 海峡沉没，咸水鳄正撕咬着落水士兵的残肢。
约瑟夫指节叩击桌 面的节奏与记忆中的炮火声重叠，他眼中跳动的烛火渐渐化作滑 铁卢战场上最后的烽烟。
" 战争出现之时， 便是 . . . " 话音未落， 远处传来更夫敲响子时的梆 子声。
西洋自鸣钟同时发出轰鸣，两种计时器的声响在雕梁画栋 间厮杀缠斗。我抚摸着袖中金币的锯齿边缘，那里刻着微不可察 的满文密码 —— 正是户部与罗斯柴尔德家族秘密交易的凭证。此 刻它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在袖袋里烫出道德的焦痕。
约瑟夫起身时斗篷扫翻了珐琅鼻烟壶，淡蓝粉末在烛光下纷扬如 星尘。他佩戴的鸢尾花纹章擦过我腕间的翡翠念珠，信仰与权谋 在肌肤相触的瞬间迸出无形火花。
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我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里仿佛有千万匹战马正踏着颅 骨奔腾而过。
侍从悄无声息地添上新烛， 跃动的火光将墙上的《九州堪舆图》 映得忽明忽暗。我凝视着图上蜿蜒的长城，此刻它正化作一条沉 睡的巨龙，而欧洲大陆的版图己在无声中裂开细纹。
案头镇纸下 压着拿破仑最新战报的译文，墨迹在潮气中微微晕染，恰似科西 嘉人剑锋上未干的血迹。
更深露重时， 我推开雕花木窗。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凝着霜华，恍 若撒了层细盐的伤口。东南方向的天际隐隐泛红，不知是晨曦将 至， 还是欧罗巴的战火己然映红了云层。 指尖抚过冰凉的窗棂， 突然惊觉掌心不知何时掐出了西道月牙形的血痕，正缓缓渗出猩 红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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