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停歇，鎏金车辕在暮色中泛着温润 的光泽。我扶着侍女的手踏下朱漆脚凳，抬眼望见府邸门前两盏 琉璃宫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雕花门楣上 " 忠勤传家 " 的匾额映 得忽明忽暗。
门房老张疾步迎上来，深灰色的长衫下摆沾着几片 银杏叶， 想是己在阶前等候多时。 " 殿下， " 他压低嗓音禀报时， 白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 两位洋商 午后便递了拜帖， 现下在鹤鸣厅候着。 " 说话间目光扫过我身后 的惠芯， 又恭谨地垂下头去。
廊下的铜鹤香炉腾起一缕青烟，裹 挟着沉水香的清苦漫过回廊。 惠芯将襁褓中的幼子往怀中拢了拢，蜀锦斗篷上金线绣的并蒂莲 随着动作泛起细碎流光。她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发间衔珠凤钗 垂下的流苏轻触耳畔： " 可要妾身同往？ "
我伸手拂去她肩头落英， 触到织金缎面下温热的肩胛骨： " 且带 孩子们去西暖阁罢， 乳娘备了杏仁酪。 "
望着她们转过九曲游廊 的背影， 月白裙裾扫过鹅卵石小径上零落的桂花，忽然想起初搬 进这宅子时， 惠芯曾亲手在庭中栽下的那株金桂。数年光阴， 当 年不及人高的树苗， 如今己能洒下满庭芳馥。
鹤鸣厅的紫檀雕花门徐徐开启，西洋自鸣钟的滴答声与更漏的滴 水声在堂内交织。两位来客闻声而起，午后斜阳透过冰裂纹窗棂， 在他们考究的燕尾服上投下细碎光斑。梅耶 · 罗斯柴尔德将镶银 手杖轻靠太师椅扶手， 深灰色瞳仁里沉淀着莱茵河畔的暮色；约 瑟夫 · 门德尔松则把玩着怀表金链， 新修剪的髭须随着微笑的弧 度微微。
" 自圣彼得堡一别， 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 梅耶躬身时， 胸前的翡 翠领针折射出幽绿光晕。他刻意放缓的汉语仍带着英吉利腔调， 像古琴弦上偶尔滑过的颤音。
约瑟夫跟着行礼，左手始终按在黑 色羊皮公文包上， 烫金徽记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我示意他们落座，侍女们捧着龙泉青瓷茶盏鱼贯而入。沸水冲入 盏中的刹那，蜷曲的龙井叶在碧波中舒展身姿，恍若西子湖上初 醒的睡莲。
" 这是谷雨前采的头茬嫩芽， " 我轻吹茶汤， 看白雾在 釉面凝结成珠， " 需得未出阁的姑娘用指甲掐下， 方能留住这抹 翠色。 "
梅耶托着茶托的姿势略显生硬， 却仍细细端详盏中浮沉的茶叶： " 难怪威尼斯商人说东方茶叶价比黄金。 " 他浅啜时眉头微蹙， 许 是被茶汤的涩意惊着， 转瞬又舒展成赞叹： " 这苦尽甘来的滋味， 倒像极了我祖父收藏的波尔多陈酿。 "
厅外传来悠远的钟声，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约瑟夫望着廊下 悬挂的鎏金鸟笼， 里头的画眉正歪头梳理翎羽： " 从东交民巷过 来时， 见到不少新式厂房，烟囱里冒的白烟像极了柏林工业区的 晨雾。 " 他转动茶盖的指尖沾了水汽， 在檀木案几上洇开淡淡痕 迹。
" 两位见到的蒸汽织布机， 上月刚突破日产千匹。 " 我示意侍从展 开舆图， 蚕丝绢面上墨迹犹新的工坊标记星罗棋布， " 从天津造 船厂到漠河煤矿，这些轰鸣的钢铁巨兽，正在重塑这个古老帝国 的血脉。 "
暮色渐浓时，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掌起灯。十二连枝青铜灯树次第 绽放， 将厅内照得恍如白昼。
梅耶的翡翠领针在灯下流转着神秘 光晕， 他突然倾身向前： " 殿下可知， 伦敦交易所昨日收盘时， 大清制造局的股票又涨了三成？ "
正要回应， 穿堂风送来厨房飘出的焦糖香气。我合上茶盖轻笑： " 华夏有句古话，食不言寝不语 —— 不若移步花厅，尝尝御厨后人 的手艺？ "
八仙桌上早己摆开青花缠枝莲纹餐具，二十西道冷盘在琉璃转盘 上铺陈如画。梅耶对着水晶肘花露出困惑神色，约瑟夫则盯着琥 珀桃仁研究半晌。当侍女捧出盛在钧窑浅钵里的佛跳墙时，海参 鲍鱼的鲜香混着二十年女儿红的醇厚，惊得两位银行家不约而同 深吸了口气。
" 这道羹需文火煨足三日。 " 我执起景泰蓝汤勺轻搅， 瑶柱随着金 汤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 就像贵国的债券市场， 急火快炒可得不 来这般滋味。 "
约瑟夫闻言大笑， 银匙碰着碗沿发出清脆声响。 梅耶尝试夹起翡翠虾饺时，象牙筷在他指间打了好几个转。虾饺 " 噗通 " 落回碟中的刹那， 旻宁的笑声从屏风后漏进来。
我招手让 人换上錾花银叉，他擦拭额角薄汗的模样，倒比在交易所运筹帷 幄时生动许多。
" 最早商周祭祀用的青铜匕匙， 与贵国餐叉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 我夹起一片蜜汁火方， 琥珀色的油光在烛火下微微颤动， " 后来 孔夫子说 ' 割不正不食 ' ， 这刀叉便渐渐成了礼器。 "
约瑟夫听得入 神， 叉尖上的松鼠桂鱼差点滑落，急忙用面包接住的狼狈相，惹 得随侍的丫鬟以袖掩口。
酒过三巡， 月华己爬上飞檐。梅耶把玩着酒盏上的鎏金螭纹，忽 然正色道： " 恕我冒昧， 殿下对今后的 . . . "
话音未落， 我抬手截住 话头， 翡翠扳指在烛光中划过一道碧痕。
" 饭后再谈。 " 我执壶为他续上竹叶青， 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 漾起涟漪， " 就像这酿酒的老窖， 封坛时愈是沉得住气， 开坛时 才愈是香飘十里。 "
约瑟夫会意地举起酒杯， 水晶杯相碰的脆响 惊醒了梁间栖燕， 扑棱棱地带落几片琉璃瓦上的薄雪。
待更漏指向戌时三刻，两位客人眼中己染上微醺的朦胧。我倚着 湘妃竹榻望向中庭，那株金桂正在月色里婆娑起舞，细碎花瓣随 风卷入厅堂， 落在梅耶的银发间， 恍若撒了把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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