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冬天的清晨总是雾蒙蒙的。 我站在施普雷河畔的石板路上， 看着薄雾像轻纱似的笼着街道，连远处教堂的尖顶都变得影影绰 绰。 空气里飘着一股松木香，混着潮湿的苔藓味儿，倒让我想起 紫禁城冬日的熏炉 —— 只不过这里没有龙涎香的厚重，反倒多了 几分清冷。
眼前这栋灰白色宅邸是约瑟夫 · 门德尔松的住所。 门廊立柱上雕 着葡萄藤纹样，漆成深褐色的橡木大门紧闭着， 门环是黄铜铸的 七枝烛台。
我伸手刚要叩门， 门轴 " 吱呀 " 一声先开了条缝。 穿黑 呢礼服的老管家探出头，银丝眼镜滑到鼻尖，活像从旧书里走出 来的插图人物。
" 殿下， " 他摘下高筒礼帽按在胸前，德语里夹着意第绪语的腔调， " 老爷在书房等您。 "
我点点头， 跟着他穿过挂满油画的走廊。画 框里的人物都留着卷曲的鬓发， 有人捧着《托拉》经卷， 有人举 着星象仪，最显眼处挂着幅青年肖像 —— 画中人眉眼深邃，正是 年轻时的摩西 · 门德尔松， 他手中羽毛笔的墨迹仿佛还泛着光。
书房门推开时带起一阵穿堂风，墙角的煤油灯晃了晃。约瑟夫 · 门 德尔松坐在整面书墙前，暗红色天鹅绒窗帘半掩着，晨光斜斜落 在他膝头的牛皮封面上，烫金的 " ? " ? ? 》 ) " 塔纳赫》，即《旧约》 ）字样忽明忽暗。
听见动静，他摘下玳瑁框眼镜， 眼角的皱纹像经 卷边缘细密的折痕。 " 大清国的亲王殿下光临寒舍， 真是蓬荜生辉。 " 他起身时长袍下 摆扫过波斯地毯，银制怀表链在晨光里晃出一道弧线。
我注意到 他左手小指戴着枚蛇形戒指 —— 那是门德尔松家族传承了五代 的信物， 蛇眼嵌着颗橄榄石， 传说能看透人心。
侍者端来茶盘时， 白瓷杯里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我 抿了口锡兰红茶， 肉桂的辛香在舌尖漫开。书架上层层叠叠的典 籍投下阴影： 希伯来语的《米德拉什》紧挨着拉丁文《神学大 全》， 德文版《纯粹理性批判》书脊上还插着张泛黄的琴谱 —— 听说老门德尔松在世时， 每逢安息日都要给孩子们拉小提琴。
" 您觉得《旧约》最打动您的是什么？ " 约瑟夫忽然发问， 枯瘦的 手指着书页边缘。
窗外传来马车碾过碎石的声响，惊飞了屋 檐下的灰鸽。 我放下茶杯， 青瓷底托磕在橡木桌上 " 嗒 " 地轻响： " 亚当夏娃被逐 出伊甸园时，上帝用皮子做衣服给他们穿 —— 这比首接赐予遮羞 的树叶更慈悲。 创世记里说 ' 人要离开父母， 与妻子连合 ' ， 倒让 我想起《礼记》讲的 ' 男有分， 女有归 ' 。 "
老银行家的眉毛动了动，像被风吹皱的羊皮纸。他忽然翻开《出 埃及记》 ， 指节敲在泛黄的纸页上： " 看这段 —— 摩西击打磐石 出水， 百姓却抱怨为何不带他们首接去流奶与蜜之地。西千年过 去了， 犹太人还在问同样的问题。 "
他苦笑着把书推过来， 我瞥 见页边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最近的字迹还带着未干 的晕痕。
书架旁的黄铜地球仪突然 " 吱呀 " 转了小半圈。原来穿堂风掀起了 窗帘，露出墙上挂着的巨幅地图 —— 从但到别是巴的十二支派疆 域， 用朱砂勾得鲜艳夺目， 旁边却贴着张轮船时刻表，汉堡到雅 法的航线用红铅笔重重圈了出来。
" 您父亲翻译的《摩西五经》德译本， 我在柏林大学图书馆见过。 " 我故意提起那个让所有犹太学者肃然起敬的名字， " 他在序言里 写 ' 真正的信仰不需要奇迹加持 ' ， 倒让我想起程朱理学说的 ' 存天 理灭人欲 ' 。 "
约瑟夫的指节突然攥紧了扶手椅的雕花， 关节泛白： " 可如今连 这份体面都要守不住了。上个月巴黎的罗斯柴尔德银行遭暴徒打 砸， 柜台上泼的猪血三天都洗不干净。我堂兄在敖德萨的宅子被烧成废墟，就因为他拒绝改信东正教。 " 他说到 " 猪血 " 时喉结剧烈 滑动， 仿佛咽下了什么酸涩的东西。
窗外的雾更浓了，连街对面面包房的招牌都看不清。我起身走到 地球仪前，手指拂过巴勒斯坦的位置 —— 那里被得格外光亮。
" 当年所罗门王建圣殿用了香柏木， 如今特拉维夫的橘园需要灌 溉系统。 听说雅法港的淤泥十年涨了三尺？ " 老银行家猛地站起来， 怀表链子 " 哗啦 " 撞在书桌上。
他快步走到 西墙的保险柜前， 转盘密码锁发出清脆的 " 咔嗒 " 声。 取出的不是 金条债券， 而是本砖头厚的《塔木德》， 书页间夹着张手绘工程 图 —— 海法湾防波堤的构造标注得密密麻麻，页脚还画着个六芒 星。
" 殿下可知 ' 阿利亚 ' 运动？ " 他声音发颤， 羊皮纸般的手背鼓起青 筋， " 去年有三百个俄国犹太青年徒步走到雅法， 在沼泽地里打 桩盖房。 可疟疾夺走了西十七条命， 英国领事馆却说他们 ' 非法 占地 ' 。 "
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 从抽屉里摸出个银质小瓶， 仰头 吞下几滴深褐色药水。
我接过工程图细看， 防水堤的弧度计算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 " 若用钢筋水泥替代木桩呢？听说汉阳铁厂新投产的平炉钢，强度是普通熟铁的两倍。 "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 一缕阳光正照在 工程图角落的预算表上 —— 那串天文数字被红笔划了无数道杠。
约瑟夫突然抓住我的袖口， 力道大得不像个花甲老人： " 您当真 愿意帮忙？维也纳的银行听说我们要买地，利息抬到三分！意大 利船运公司收了订金却扣着货船 —— 他们说犹太人反正迟早要 沉海里喂鱼！ " 他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薄荷药味， 眼里却烧着团幽 蓝的火， 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望见了海市蜃楼。
书房角落的座钟 " 当当 " 敲了十下， 惊得壁炉上的青铜烛台微微震 颤。
" 汉阳的钢铁、 江南的纺织机、 马尾船政的工程师 —— 只要 您需要。 "
老银行家颤抖着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突然转身 抽出书柜底层的铁盒， 倒出几十枚不同国家的钱币：俄国的卢布 还沾着泥，土耳其的皮阿斯特缺了个角，最底下压着枚康熙通宝， 穿钱的麻绳都磨出了毛边。
" 这是各地犹太社团的积蓄， " 他喉咙 里滚出压抑的笑声， " 孩子们卖报纸擦皮鞋攒的， 妇人们典当婚 戒凑的 . . . 可我们要建的不是银行， 是家园啊！ "
阳光渐渐爬上了墙上的十二支派地图，拿弗他利支派的领地正好 覆在加利利湖的位置。
我捡起那枚康熙通宝，铜钱边缘还刻着小小的希伯来字母： " 听说开封府的挑筋胡同， 至今还有犹太后裔 按《塔木德》处理牛羊？或许我们该在条约里加上一条 —— 凡犹 太商船停靠大清港口， 关税减半。 "
约瑟夫突然捂住脸， 指缝间漏出句带着哭腔的意第绪语： " 感谢 天上的父 . . . " 书桌上的《旧约》被风吹得哗哗翻页， 正停在《以赛 亚书》 那段 ——" 旷野要变为肥田， 肥田要看如树林。 "
我望向窗外，施普雷河上的薄雾彻底消散了。运木材的驳船正缓 缓驶过桥洞， 甲板上的水手哼着不知名的曲调，风里隐约传来柑 橘花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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