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七年，三月初七。
西奈的夜风裹着细沙，掠过营帐的麻布帘子，发出窸窣碎响。额勒登保撩开帐门时，我正借着半截残烛的微光，案头那枚镶着鄂温克图腾的铜符——这是雅库茨克部族长的信物，狼牙雕纹间还凝着极北之地的冰霜。
"万岁爷，丰绅殷德到了。"
额勒登保压低嗓音，黑貂斗篷上沾满沙粒。他侧身让进一道人影，西奈巡抚的孔雀补服在昏暗中泛着幽蓝，仿佛沙漠深处蛰伏的毒蝎。
丰绅殷德跪地时，腰间玉带上的和田佩环碰出清响：
"奴才己按密旨，将十万大军分作三十六营，每营相隔五里，白日掩旗息鼓，入夜才许燃灶。"
他双手呈上卷轴，羊皮边缘被风沙磨得发毛，"粮库设在红海盐丘下的地宫，入口用流沙掩了，便是罗刹细作掘地三尺也寻不着。"
我接过卷轴，指尖抚过密密麻麻的朱批标记。烛火摇曳间，帐外忽地传来驼铃叮当，夹杂着几声夜枭凄啼。杨遇春掀帘而入，铁甲上凝着露水，独眼在阴影中灼灼如炬：
"禀皇上，敖德萨的粮船全数挂上希腊商旗，昨夜己绕过克里米亚半岛。沙皇的黑海舰队追了三里，见是寻常商船，又折回去了。"
他冷笑一声，鲨鱼皮刀鞘重重磕在地上，"那帮罗刹水兵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船底夹层里塞的全是江南新铸的开花弹！"
帐内倏然沉寂，唯闻沙粒扑打帘布的细响。我望向案角那盏鎏金自鸣钟——钟摆投下的影子正划过"子时三刻"，与万里外瑷珲铁路的汽笛声遥相呼应。
"明亮呢？"
我端起青玉茶盏，碧螺春的涩味混着沙砾在舌尖打转。帐帘应声而动，军机大臣佝偻的身影裹着寒气钻进来，玛瑙佛珠缠在枯枝般的手腕上，随步伐叮当乱颤：
"老臣刚从但泽港回来。"
他扫过众人，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张沾着海腥的舆图，"普鲁士那五万兵，全扮作捕鲸船的水手，枪炮弹药藏在鲸油桶里。北海水师更绝——"
他枯指戳向波罗的海某处墨渍，"两万人分乘八十艘运煤船，甲板下藏着的可不是黑炭，是线膛连发枪！"
烛火"噼啪"爆出灯花，将舆图上的但泽港映得血红。我屈指叩了叩案几，青铜饕餮镇纸的獠牙在光影中狰狞毕现：
"十二阿哥那边......"
"永璂殿下昨日进了枫丹白露宫。"
明亮捻着佛珠，喉间滚出破锣般的笑声，"科西嘉人忙着往西班牙运棺材，竟把殿下当成卖丝绸的波斯商人！"
他忽然压低嗓音，从袖中抖出半截雪茄，"这是拿破仑赏的，说是谢咱们牵制沙皇——"
烟丝散落处，赫然露出张微型密报，法兰西花体字潦草如蛇行："三月后，五十万大军东征莫斯科。"
帐内呼吸声陡然粗重。丰绅殷德的护甲掐进掌心，杨遇春的双眼迸出嗜血精光，连额勒登保的黑貂斗篷都无风自动。我拈起那截雪茄，就着残烛点燃，辛辣烟雾瞬间吞噬了沙尘的苦涩：
"传旨。"
众人轰然跪地，甲胄碰撞声似金戈交鸣。
"丰绅殷德。"
我吐出烟圈，灰雾里浮出拿破仑赠的珐琅肖像，"以你名义修书两封——"
烟头戳向舆图上的莫斯科与法兰克福，"请拿破仑与梅耶长子，阿姆谢尔-罗斯柴尔德先生来西奈避暑，就说......红海的珊瑚正艳，配得上凯撒的冠冕。"
"奴才明白！"
丰绅殷德眼底掠过精芒，"信使己备好双峰白驼，走的是贝都因人的秘道，沿途水源皆投了哑药，保准连沙狐都吠不出声。"
"杨遇春。"
我碾灭雪茄，火星在指尖灼出焦痕，"明亲自去粮库，把第三地宫东北角的米袋换成硫磺粉——若真有细作混进来......"
案头镇纸龙的眼睛忽地反光，映出沙盘上熊熊燃烧的敖德萨港，"朕要他们点火自焚时，连灰都扬不进地中海！"
老将军咧开满口黄牙，刀疤横贯的面容宛如恶鬼：
"皇上圣明！奴才再往粮垛里塞几窝沙蝰，那毒蛇见血封喉，专咬罗刹人的蓝眼珠！"
残烛将尽时，我解下斗篷掷向阴影。玄色貂裘内衬的金线龙纹在昏暗中流光隐现。
"都退下吧。"
我摆手截住众人的跪安，独留明亮在帐内。老臣佝偻的背脊贴地时，玛瑙佛珠滚落两颗，恰似沙漏倒转流年。
帐外风声渐厉，砂砾如箭镞击打篷布。我俯身拾起佛珠，触感冰凉如西伯利亚的永冻土：
"当年雅克萨之战，你扮作卖炭翁混进罗刹军营......"
"是乾隆爷神机妙算。"
明亮喉间滚出闷笑，"老臣不过往哥萨克的伏特加里掺了巴豆——"
他眼里映着残烛，浑浊瞳仁忽地清明如少年，"那夜罗刹人提着裤子满营乱窜的模样，老臣记了半辈子。"
我凝视掌心佛珠，血沁纹路在烛光下宛如密网：
"这次，朕要沙皇的屎溺在冬宫地毯上结冰。"
东方既白时，最后一粒烛泪凝固在青铜饕餮的獠牙间。明亮退出军帐前，突然回身低语：
"十二爷让老臣带句话——枫丹白露宫的喷泉池底，刻着句满文。"
他枯指在虚空勾画，沙尘随势聚成字迹：
"猎鹿人，终成鹿。"
驼铃再响，惊起沙丘背阴处的夜鸮。我掀帘远眺，十万大军如黑龙蛰伏沙海，营火尽灭，唯见星斗低垂如箭在弦。
"传令。"
我转身刹那，貂裘扬起细沙如雾，"凡有泄朕行踪者——"
东珠顶戴的阴影笼罩住跪地的侍卫长，"诛九族，焚祖坟，墓碑刻'叛'字示众。"
沙暴骤起，吞没了天地间最后一声驼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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