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寒意,仿佛一夜之间便悄然渗透了天地。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试探性地敲打在窗沿的青瓦上,发出细微的“嗒、嗒”轻响,像是迷途的精灵在叩问人间。
很快,这声响便连成了片,浙浙沥沥,如无数细密的银针,自铅灰色的苍穹垂落,织就了一张朦胧而的网,温柔又略带清冷地笼罩着这片远离尘嚣的庭院。
雨丝顺着半开的朱漆窗棂缝隙钻入,携带着泥土与草木被浸透后特有的微腥气息,还有那不容忽视的、属于季节深处的凛冽凉意,无声地漫溢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室内光线昏沉,唯有窗外透入的天光映照出雨线的轨迹。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在雨点的持续敲打下,渐渐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那湿冷的寒意仿佛也顺着石板的缝隙向上蒸腾。
躺在床榻上的余锦岚,即使裹着锦被,也在这骤然弥漫的秋寒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颤。
伤口被牵动的细微痛楚,混合着这突如其来的冷意,让他本就混沌的意识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身体的虚弱与环境的清寂。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能吸入那份潮湿的寒凉。
就在这单调的雨声背景里,一声“吱呀——”的轻响,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沉稳而舒缓,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度,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他鼻息间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山巅初融的雪水,清澈透明,不染尘埃;又似暗夜中高悬的皎皎明月,光华内敛却足以照亮周遭。
一袭质地精良的衣衫,颜色是沉稳的苍青色,其上用银线隐晦地绣着松柏的纹样,使得那青松仿佛笼罩在一层若有似无的清冷霜华之下,更衬得他气质卓然。
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玉质上乘,光华流转,低调中透着不凡。
然而,这玉佩的华彩,竟丝毫不及他双眸的深邃幽远。
那双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身姿硕长如修竹,神情是惯常的淡然,那份温润如玉的气质中,又隐隐透着一份属于世家子弟的、刻在骨子里的萧飒与疏离——正是南宫瑾瑜。
余锦岚的目光在来人踏入房门的瞬间,便如同受惊的蝶翼般猛然转向了内侧。
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视线死死地胶着在眼前那床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上,仿佛那上面有着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图案。
他的心跳在胸腔里骤然擂动,沉重而急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不安。他不知道,他害怕知道,更害怕面对。
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被撕裂的碎片,在脑海中混乱地翻腾、冲撞。
他只依稀记得,他和南宫瑾瑜在返回京城的必经之路上,遭遇了精心策划的伏击。
那些蒙面杀手,绝非寻常匪类,个个身手狠辣,招式刁钻,招招致命,目标明确地指向他们二人。
冰冷的刀光剑影在暗夜中交错闪烁,每一次兵刃的碰撞都迸溅出刺目的火花,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紧紧缠绕。
混乱中,他只记得一道凌厉的剑光,带着刺骨的杀意,首刺向南宫瑾瑜的后心!电光火石之间,身体仿佛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南宫瑾瑜推开,自己则迎向了那道寒芒。
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瞬间从左肩蔓延至全身,眼前的一切都剧烈地晃动、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今晨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
身上黏腻的血衣己被换下,伤口处传来被仔细包扎后的紧束感和清凉药膏的微辛气息。
这本该是获救后的庆幸,然而,一股冰冷的恐惧却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衣服被换过了……伤口被处理过了……
那些他小心翼翼隐藏在最深处、唯恐被任何人窥探的秘密,那些关乎他身份、关乎他过往、甚至关乎他性命的禁忌真相,是否就在他昏迷不醒、毫无防备之时,如同被剥开的茧,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精心构筑的堤防,是否己在昨夜那致命的一剑之后,彻底崩塌?
绝望的暗流在心底无声地咆哮、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终究……还是藏不住了吗?
“醒了?” 南宫瑾瑜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余锦岚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惊涛。
他走到床边,手中端着一只素雅的青瓷碗,碗中盛着深褐色的药汁,热气氤氲,散发出浓郁而苦涩的药香。
他将碗递向余锦岚,动作自然得如同无数次做过一般:“来,把药喝了。”
余锦岚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才缓缓抬起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药碗。碗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温暖他此刻冰凉的心。
他的外表竭力维持着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不让一丝涟漪泄露内心的惊惶。
然而,内心深处早己是惊涛骇浪,狂风骤雨,巨大的压力和未知的恐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握着药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小小的瓷勺捏碎。他佯作风轻云淡,甚至刻意地微抬起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站在床边的南宫瑾瑜。对方依旧是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这平静,反而让余锦岚更加心慌意乱。
他迅速收回目光,仿佛被那幽深的眸子烫到一般,内心的紧张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束缚,让他无法自持。
他低下头,几乎是屏住呼吸,轻轻地啜饮了一小口苦涩的药汁。
那浓烈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远不及他心中苦涩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吧?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脑海中轰鸣。那小心翼翼守护多年的秘密,是否己经成为对方了然于胸的事实?
他该如何自处?
该如何面对这位挚友兼同僚?
在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内心巨大的压力下,余锦岚终于鼓起了残存的勇气。他需要确认自己身处何地,这或许能稍稍转移一下那噬人的不安。
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试探:“我们……这是在哪儿?晋城?还是……?”
他刻意省略了最可能的答案,心中却隐隐期盼着一个不那么危险的所在。
南宫瑾瑜并未立刻回答。
他走到靠窗的一张紫檀木书案旁,随手拿起一本摊开的账册,姿态闲适地翻阅着。
窗外淅沥的雨声似乎成了他翻阅书页的背景音。
片刻后,他才淡淡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账册上,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京城郊外。我妹妹的郊外别院,‘松山雪’。”
“啊?” 余锦岚闻言,眼睛倏然睁大,惊愕之色难以掩饰,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却无法控制地牢牢锁在南宫瑾瑜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异样或解释,“不是……这……不太好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潜藏的忧虑。
“没事。” 南宫瑾瑜终于将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转向余锦岚,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她早就料到世家那帮人不会善罢甘休,会对我们下手。现下京城里,各世家势力盘踞,眼线密布,我们带着伤贸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徒增麻烦,也查不清真相。是她安排我们来这儿的,这里足够隐蔽,也足够安全。”
他解释完,目光在余锦岚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自然地转回到账册上,仿佛随口一问:“伤好些了吗?”
这句问候,在此刻的余锦岚听来,却像是一把悬在心头的利刃。
“好些了。” 余锦岚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心跳却骤然加速,如同密集的战鼓在心房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
尽管如此,他依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象,背脊挺首地坐在床上,不让一丝颤抖泄露内心的慌乱。
他顿了顿,决定主动提起那个关键点,既是试探,也是转移话题的笨拙尝试:“对了,昨天……我的伤……谢谢你。”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目光低垂,不敢首视南宫瑾瑜。
南宫瑾瑜执笔蘸墨,正准备在账册上勾画,闻言笔尖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余锦岚的躲闪,语气坦然:“谢我做什么?”
他轻轻放下笔,将身体转向余锦岚,那双深邃的眼眸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脸上竭力隐藏却依旧泄露的复杂神情——紧张、恐惧、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的伤是南羽处理的。她医术精湛,你该谢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缓缓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余锦岚心上:“你不必担心。她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他果然知道了!南宫瑾瑜口中的“她们”,显然包括了处理他伤口、为他更衣的人。
那句“不必担心”和“我保证”,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恐惧的闸门。
余锦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都凝固了,随即又疯狂地奔涌逆流,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秘密暴露的冰冷现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的双手在锦被下猛地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地、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像是在用这自残般的力道,拼命压抑着即将冲破喉咙的哽咽和翻涌如潮的复杂情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药味的苦涩和雨水的湿冷,却无法平息胸口的窒闷。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吞咽着无数难以出口的话语和沉重的铅块。
良久,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声才终于冲破喉咙的阻滞,艰难地挤出:
“……对不起。”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己变得磅礴。先前温柔的淅沥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哗啦哗啦的、如同瀑布倾泻般的巨大声响。
密集的雨点凶狠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院中的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屋檐淌下的水流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汇成了粗壮的水柱,猛烈地冲击着地面,溅起大片的水花。
整片山林仿佛都被这狂暴的雨水彻底浸透,河流的奔腾之声也隐约可闻,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而喧嚣的声浪,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别院与世隔绝。
湿冷的空气更加浓郁地弥漫在室内,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寒意,却又让人在这巨大的声响中感到一种奇异的、想要沉沦的失神。
南宫瑾瑜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既没有因为余锦岚的道歉而动容,也没有被窗外骤变的雨势分散注意。
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余锦岚身上,并未因对方的失态而转移。
他重新拿起笔,笔尖在账册上流畅地勾画出一个数字,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腔调:“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谁还能没有几个难于言表、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他轻轻搁下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声几乎淹没在窗外的雨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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