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明媚，穿过爬满紫藤花的长廊，在地面洒落一片斑驳。
程云昭穿过长廊，走进103室，踱步来到窗边，伸手将百叶窗推开，微风自窗外吹来，淡淡的消毒水味里浮动着金银花略带苦味的清香，光斑便顺着洁白的裙褶滚落，在老人浑浊的瞳孔里溅起涟漪。
听见屋内传来的响动声，已经九十八岁高龄的周婆婆从午后的小憩中醒来，抬起布满褐斑的手，微笑着冲窗边的少女招了招手，“是小程啊？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快，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瘦了没。”
“周婆婆！”程云昭闻言转过身来，一边脚步轻快地向窗边走去，一边从随身的小熊挎包里，掏出一个圆形深蓝色小铁盒，递到了老人的面前，“这是您上次让我帮您带的雪花膏。”
老人接过少女递来的雪花膏，打开盖子，送到鼻尖闻了闻，脸上的褶皱顿时随着笑容，挤成了一团。
“好好，这香气跟我当年结婚时，我家那死鬼老头送我的一模一样！当时这种好东西，可紧俏得很，寻常人都买不到，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托人从洋行帮忙带出来的……”
周婆婆拉着程云昭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南京西路的洋行，讲到1948年的分别，又讲到1956年文工团汇演，程云昭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附和。
程云昭到福利院来做义工，都会先来看望周婆婆。
虽然，每次周婆婆都会跟她说相同的话，有时还会记不清她是谁，仿佛一台年久失修的，时常会出现故障的智能机器人，但她并不觉得这样的周婆婆，会让人厌烦。
人上了年纪，总是缺少陪伴，很多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用为他们做，只需要安静地陪陪他们就好……"
————
半小时后。^
“哎！小柔啊！”周婆婆突然长叹一声，泪眼婆娑道，“你爸走得早，妈妈身体也不好，以后福利院那些孩子们，就拜托你啦！”
“我知道，我不让你去国外继续求学深造，你心里肯定有怨气，但要换别人来照顾那些孩子，妈妈不放心啊！”.
闻言，程云昭知道周婆婆又把自己误成了她的女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着周婆婆的手背，安抚道，“放心吧妈，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们的。”
顿了顿，她扶着周婆婆重新躺回床上，帮周婆婆掖好薄被的被角，起身道，“妈，已经两点，孩子们快起床了，我得去帮忙准备点心了，就先不陪您咯。”/
“好好。”周婆婆连连点头，“快去，快去！老婆子，不用你陪，倒是孩子们……待会儿他们起来，看不见你人，又该哭闹了。”
说着，她便将少女，“驱赶”出了房间。_
驻足在房间大门前，向外走去的瞬间，程云昭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子，余光飘向屋里，落在床头柜上，整齐堆积在一起的，三十多盒“千雀羚雪花膏”，微蹙了一下眉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周婆婆是光明福利院的第三任院长，七十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把一生都献给了福利院。
很难想象，一位早年在战乱中丧偶，自己又体弱多病的女人，到底承受了多少艰辛，才能在把三个孩子养育的同时，把偌大的福利院，经营得如此之好。"
早些年，周婆婆也曾考虑过，雇人帮忙打理福利院，可接连换了几任院长，都是心怀不轨之徒，不是图钱，便是图人。
最严重的一次，大半个福利院的孩子，都差点成为不法之徒牟利的工具！^
听说，随着年纪逐渐变大，周婆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曾把福利院交给过她的女儿，还因此跟自家女儿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然后，在某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她的女儿在去市区帮她买雪花膏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就像所有以不告而别为结局的故事那样，没有一点预兆。
自那次以后，周婆婆便再也没有将福利院交给过其他人。
————
梧桐树的影子在红砖墙上摇晃，反季节的蝉鸣声里漏了一缕三月的春风，吹动了程云昭的发梢。
阳光下，少女的身影，明媚清新，像是初春早晨突然飞来的白蝴蝶，带着一缕泥土气息的花草清香。
她停下脚步，紧了紧围裙的系带，迈步向前，纯白的裙摆扫过福利院活动室爬了些许锈迹的大门。
“云昭姐姐！”
活动室的大门刚一推开，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就像是炮弹一样冲过来，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彩色的蜡笔，从裤兜里蹦了出来，撒了满地。
程云昭蹲下身，将蜡笔逐一拾起，乌黑的长发垂落成帘，透过头隙，隐约可以看见后颈出淡粉色的疤痕，在阳光里像片半融的樱花花瓣。
“呐！收好，别再弄掉啦！”她微笑着，将拾起的蜡笔递到小女孩儿的手中，然后看向身后的手推车，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
待到孩子们听到拍手声，视线朝她聚过来之后，她才双手叉腰道，“今天的点心是水果布丁，口味多多哦！”
话音落下，活动室里的孩子们，顿时蜂拥到了她的面前。
“草莓味的！云昭姐姐，我要草莓味的！”
“云昭姐姐，有菠萝味的吗？”
“西瓜味，西瓜味……”
“……”
“都好好排队！想要什么味道的，一个个跟云昭姐姐讲。”福利院老师维持秩序的话语声响起。
程云昭远远地跟福利院老师对视了一眼，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转头看向了角落里，唯一一个没有凑到手推餐车前的小男孩。
程云昭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拿起一盒桃子味的布丁，踱步走上前去。
活动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细条，小男孩埋头在画纸上涂涂抹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空气中弥漫的，布丁的香甜味道和其他孩子的笑声，都与他无关。
程云昭在小男孩的身旁蹲下，拿起一支蜡笔，一边在空白的画纸上涂画，一边柔声道，“要这样转手腕哦！你看，银河在跳舞呢！”
“砰——！”
突然一声闷响，装蜡笔的盒子，砸在了地板上。
小男孩恶狠狠地瞪着程云昭，仿佛是在怪罪她，不请自来地闯入了自己的世界那样。
见状，程云昭也不恼，只是微笑着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三棱形的玻璃，迎着阳光折射出彩虹投在墙面上。
“我听周婆婆说，你之前想看彩虹来着？你看，彩虹就在你身边哦。”
小男孩严重的凶狠逐渐散去，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开始数游动在墙面的光斑。
紧跟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那样，小男孩匆匆赶回桌前，用圆珠笔在画纸空白的地方，写下了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
【有办法可以让彩虹永远不消失吗？】
“有啊！但永恒不是静止的。”程云昭摇了摇头，一边笑着将布丁递到小男孩的手中，一边解释道，“有时候我们虽然看不见彩虹了，但它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存在而已。”
“就像是鲸鱼沉入深海时，会变成新的岛屿……”
————
“啪！”
句萌的翅膀，重重地落在陆以北的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响亮。
“狗东西！你干脆把眼珠子扔到别人身上去算了？又那么好看吗？都看傻了！”
“对对对！我可太知道这种小白花类型的美少女，对男生的杀伤力了，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跑到我的庙里求姻缘的对象，都是差不多的类型。”
“但是，搞师生恋什么的，不太合适吧？”
“嘶！”陆以北吸了口凉气，揉着微微鼓包的后脑勺，抱怨道，“下手能不能轻一点？得亏我身子骨抗造，换个低等级怪谈来，只怕要被你当场拍死！”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解释道，“师生恋？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没有那种想法，我只是觉得，这姑娘不对劲！”
“不对劲？”句萌远远地看了一眼程云昭，又侧头看了看陆以北，“怎么就不对劲了？人美心善，还有耐心……多好的姑娘。”
或许善良是可以伪装出来的，但是孩子们对程云昭的喜欢，却是不可能伪装的。
更何况，那些孩子，在身体和心理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想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和喜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是这种不对劲。”陆以北单手捏着下巴道，“我是感觉，从我们进入福利院，开始暗中观察她开始，她就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然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回避我们的观察。”
没错！就是这样。
比如说，用身子挡住那位老人，让他们无法看清老人的容貌，又或者是有意无意地拦在厨房的关键道路上，提防他们靠近孩子们的点心。
虽然程云昭隐藏得很好，但陆以北还是察觉到了。
“这怎么可能？”句萌微微瞪大了双眼，诧异道，“她连灵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察觉到我们的存在？”
堂堂两尊天灾，刻意隐藏自身的前提下，竟然被灵能潜质者，察觉到了存在……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简直比游戏里的角色，察觉到了玩家的存在一样离谱！
“这我就不清楚了。”陆以北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也可能是我感觉错了？但是，保险起见……咱们试一试？”
说着，他猛地一抬手，一只拇指大小的纸蝉仙，便从袖口，像是炮弹一样，激射向了程云昭身边的小男孩。
直指眉心！
虽然这纸蝉仙并不会伤到小男孩，但……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纸蝉仙突然就失去了联系。
下一刻，用书本拍落了纸蝉仙的程云昭，猛地转身，朝两人所在的方向，投来了充满敌意的视线。
见状，陆以北急忙按着句萌的脑袋，藏匿了身形。
果然！那家伙，能察觉到我们的存在。
虽然纸蝉仙不可能真的伤害小男孩，但那家伙不知道啊！所以，当纸蝉仙高速靠近的时候，她就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应对。
可是，她到底怎么做到的？靠直觉？陆以北想。
————
片刻后。
确定那两尊来路不明的怪谈已经离开后，又在福利院四处搜寻了一番后，脸色苍白的程云昭，快步来到了教职工休息室，“啪”的一下将大门反锁了起来，然后拉上了休息室的窗帘。
“呲啦！”一声，休息室内的光线随之一暗。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她双手颤抖着，表情痛苦地，解开了连衣裙的斜排扣，露出了挂在脖子上的褪色红绳。
轻轻拉扯红绳，红绳末端坠着的五枚，造型各异的铜钱，便出现在了视线当中。
若是之前帮陆以北鉴定福神铜钱的网络怪谈——网络大收藏家在这里，见了程云昭胸前这五枚铜钱，恐怕会当场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永乐通宝……五帝钱，竟齐聚于此，品相宛如崭新，更是在未知原因的影响下，迸发出白、黑、赤、青、黄五色微光，对应五行。
随着程云昭拉动红绳，五枚铜钱划过她那布满细密汗珠的粉白肌肤，顿时发出一阵阵金属炙烤血肉的“滋滋”声，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灼痕。
那种感觉，看上去就好像是，强行将寄生在她身体上的铜钱，剥离了出来一般，痛苦异常。
紧跟着，当她一把扯断红绳，将成串的五帝钱，扔到一旁之后，她整个人，便像是被榨干了所有力气，如烂泥般瘫倒在了沙发上。
“呼——呼——！”
粗重的呼吸声，在光线昏暗的休息室里回荡。
思绪飘忽不定，没有固定形态的刺眼光团在眼前跳动，仿佛来自虚空的模糊呢喃，回荡在耳边……
良久，待到意识稍微恢复，程云昭坐起身来，盯着身旁已经暗淡下去的五帝钱，眼神惊疑不定。
传闻中五帝钱齐聚，可有镇宅、增运、招财、辟邪、聚福、化煞、保平安之效，可作为这五枚颇具神效的，铜钱的持有者，她很清楚，她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五枚铜钱，几乎每一次发挥效用的时候，都会迸发出热量，像是在啃噬着她的血肉一样，对她造成伤害。
以往，铜钱对她造成的伤害并不严重，哪怕是年幼，家中惨遭灭门之祸时，五帝钱强行保住她的性命，也只是在她的后颈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而已。
但这次……
藏在暗处的那两位，难道比当初袭击家里的那些怪物，还要可怕得多？
仅仅是探查他们的存在，就让五帝钱，对我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们出现在福利院，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程云昭心绪不宁地想着，脑海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遇上麻烦了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相信我，只要借用我的力量，无论多么强大的存在，你都能够战胜！”
“要试试看吗？”
程云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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